第二回 邹妃险试龙泉剑 刘后屈丧绞连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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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曰:
忆昨逍遥供奉班,去年今日侍龙颜。
麒麟不动烟炉上,孔雀徐开肩彩还。
玉几由来天北极,朱衣只在殿中间。
孤城此日堪肠断,秋对塞云雪满山。
却说闵王喜爱赛花小姐美貌,携住玉手,对文柬说道:“太师保重,孤王同贵人回宫。”言罢,出了寝室。国舅二人送出府门,闵王同赛花共坐一辇,起驾进宫,那闵王纳了邹妃,朝夕在西宫欢乐,寸步不离,画家政事,都托与国丈邹文柬、侍讲齐东二人执掌,这且不表。
却说昭阳刘娘娘,见闵王迷恋西宫,不理政事,有两年不进中宫,心中恼恨,暗想:“昏君贪恋酒色,毫无结发之情,伦常何在。”愈想,更觉可恼,忙唤官监杨和:“速备肩舆,跟我往西宫走走。”杨和奏道:“主上留恋西宫,二年不进昭阳,比前行事大不相同。国母此去何干?”刘娘娘道:“我一来到下院请驾,看一看昏君,以尽君臣之情。二来看看西宫行事如何。”杨和不敢怠慢,吩咐执事宫人,伺候娘娘上了肩舆,宫官招定,彩女跟随,往西宫而去。那邹妃在宫中,与闵王朝欢暮乐,耍笑讴歌,不分昼夜,正值闵王临朝,邹妃身上困倦,倒在龙床歇息,宫娥来报,今有昭阳国母,大驾到了。邹妃闻言,心下自思,想那昭阳无事不到西宫,平素亦未曾枉驾,欲待去按,又不曾梳洗。若是不接,又恐见怪。左右为难。低头一想,叫宫人“把被拿来与我盖好,把头蒙了:昭阳皇姐不来便罢,倘若问起来,只说我有病不能迎接。”宫人答应,披被盖得停当。只见刘娘娘到了宫门下舆,不见邹妃出来迎接,心中恼怒,揭起龙凤帘,慢步进至宫中,西院的官人,一齐跪下叩头。娘娘微怒道:“邹妃可在,为何不来见我?”宫人奏道:“娘娘在上,西宫贵人,身得病症,不能接驾,特遣奴婢在驾前叩头请罪。”刘娘娘听说邹妃有病,只气得柳眉倒竖,杏眼园睁:“好贱人,朝夕与昏君饮酒取乐,偏我今日到来,就说有病,明明是怠慢于我,不肯迎接之意。”越想越恼,就时闯进寝宫,竟奔龙床,一伸手把被揭开。吓得邹妃胆碎心惊、忙爬起来,直挺挺跪在床上。娘娘大骂道:“你这贱人,害的是什么病,敢是瘟病痨病,还是相思病哩。我看你红粉花飞,妖艳无比,何尝有些病容,不过酒多迷性,色多困倦,以致懒得动身。你今藐视国母,当得何罪?你这狗贱人入宫二年,并未曾到昭阳朝见,礼法何在。你是姨母长辈,瞒得何人。昧了良心,迷惑姨甥,真是不知羞耻,污滥君父之名,留你实是遗笑于天下。”那娘娘骂得性起,就在捧剑宫娥怀里,伸手拔出龙泉剑,窜上龙床,左手持剑,右手扯住青丝,就要一剑挥去,众宫人慌忙扯住凤腕,苦苦哀求,吓得邹妃叩头不迭,满眼流泪,娘娘见此情景,手也软了,心也回了,暗想;“杀了这贱人,昏君怎肯与我干休。”一松手,放了邹妃,把龙泉归入鞘中。大喝道:“你这贱婢,我今饶你一命,以后须要改过。再是这般怠慢,仔细你的头颅。”邹妃叩头陪罪:“谢娘娘不杀之恩,小妃今后,改过自新,再不敢胡为了。”
刘娘娘出了寝宫,上了肩舆,邹妃率领宫人,送娘娘回到昭阳。一腔怒气,步转西宫,在金交椅上坐下,暗想:“我邹赛花自入宫两载,君王宠爱,似宝如珍,何尝受过半点委曲。今日却被刘氏贱婢辱骂一场,几乎剑下亡身,凌辱至此,有何面目为人。我若不能扳倒这狗贱人,誓不姓邹了。”越想越气,即时抓破花容,打散青丝,倒在龙床,痛哭流涕。闻报主上大驾回宫,更放悲声,槌胸大哭。闵王进了寝宫,见邹妃倒在床上,悲声惨切,头发散乱,满面伤痕,心中怜惜不过。不知为着何事,随坐在榻边,双手抱住,低头问道:“谁打着爱妃来?”邹妃一头栽在闵王怀中,满眼流泪答道:“小妃不敢说。”闵王怒道:“你说被那个欺负,我把这个奴才碎剐其尸,好与爱妃泄恨。”邹妃装娇撒痴道:“不必说他罢,说出来都是小妃的不是。”闵王道:“被人打得这般样,怎么有你的不是。”邹妃道:“主上真是明见万里,只因小妃入宫二年,蒙王恩宠爱,小妃朝夕不离,那知昭阳刘娘娘心怀妒忌,每日骂一场,小妃总未敢回言。今日刘娘娘来至西宫,把小妃痛打,抓伤面目,乱拔青丝,指骂小妃无耻狗贱,姨母占拈姨甥,二年不进昭阳,竟拔出剑来,要把小妃斩首,若不是众宫人讨情,早已命丧黄泉,做了无头之鬼。主上从今以后,驾幸昭阳,休在西宫住歇。若再惹刘娘娘生气,小妃残命就活不成了。”闵王闻言,冲冲大怒,大骂:“刘贱婢真真可恶,如若容留,久后终成祸胎。”回顾邹妃道:“爱妃不必烦恼,孤家与你做主,快将文房四宝过来。”宫官将纸笔砚放在书案上,浓磨御墨,提笔修旨一道,差八名宫官,捧到昭阳,把那贱人押赴绞连宫绞死,不得违误时刻。邹妃连忙跪下叩头道:“主上且息雷霆之怒,暂罢龙虎之威。昭阳国母,生下东宫殿下,莫因小妃贱体,有伤元配之情。”闵王摆首说道:“爱妃你起来,孤久有此心,要把他贬入冷宫,把昭阳院让与你。如今他自作自受,与爱妃无干。”吩咐众宫人,快到昭阳,立逼他赴绞连宫,误了时刻一体问罪,众宫官答应,捧旨而去。
且说刘娘娘,打了邹妃,回宫闷闷不乐,不言不语。宫监杨和问道:“娘娘为何在西宫回来眉头不展,满面生嗔?”刘娘娘就将邹妃之事,诉了一遍,杨和听罢,大惊道:“奴辈曾劝娘娘休到西宫,今日邹妃受亏,他恃主上宠爱,必不甘心,定然挑怂是非,奴婢恐娘娘祸不远矣。”言犹未了,忽闻报圣旨下。刘娘娘不敢怠慢,排上香案迎接,只见八名宫人捧旨而来,连忙跪下,听宣读毕,吓得魂惊千里,好似高楼失足,江心翻船,默默无言,心中苦切。大骂道:“昏君偏听奸妃之言,忍心害理。纵然不念结发之情,亦当体念孤存太子,如何赐我绞宫丧命,真真是黑天冤枉。”刘娘娘正然伤心痛哭,八名宫人跪下道:“奴辈启奏娘娘,不必推延,主上立等缴旨。”刘娘娘两眼挥泪道:“昏君你听了狗贱之言,就下这毒手,可怜我亲生太子,尚不知此等情由。杨公公,快与我请来,相见一面,死也甘心。”杨和领命,即往东宫而去。不一时泪流满面,转回缴旨:“启奏娘娘,东宫门首,有主上差遣八名宫官把守,不放一人出入,奴辈不能进去,殿下也不得出来,守得严紧无比,真如铜墙铁壁一般。”娘娘大哭道:“可恨昏君,十分狠毒。死别生离,连母子亦不容见面,枉我十月怀胎,命丧无常之时,亦不能一见,真是遗恨黄泉。”眼望东宫,大叫“孤存太子,你母今日受屈含冤,枉死绞宫,我儿日后长成,恩怨须要分明,细察因由,定知你母今日之事,倘能与我雪恨,即在枉死城中,亦无遗憾了。”娘娘哭得肝肠寸断,气噎声嘶,一跤栽倒,昏迷过去。众宫人急救,悠悠醒转,合院宫人放声大哭,一齐跪下,拉住娘娘:“国母今朝受屈,撇下我等,依靠何人。历来娘娘洪恩浩大,奴等感激无穷,可恨苍天无眼,为何不祐善人。”众宫监哭得如醉如痴,难分难解。娘娘把泪痕止住,吩咐众宫人道:“我今日与你们一别,再无相见之时了。我心中记挂孤存太子,年轻幼小,无人照应,你等可念我平日相待之情,可怜他有父无母之子,留心保护,更要提防奸人陷害。日后长大成人,教他大报冤仇,即此切嘱。”娘娘说到伤心之处,不觉痛哭失声,八名宫官跪下,尊一声“娘娘不必烦恼,哭也无益,请娘娘速赴绞连宫,奴辈们好去缴旨。”娘娘挥泪道:“罢了,我再若迟延,就难为捧旨的宫人了。”言罢,带泪含愁,出了昭阳正院,八名宫官簇拥而行,正院宫人,一齐相送,个个如丧考妣,一路行来,哭声震天。不觉已到绞连宫,八名宫官把宫门开放,将娘娘拥进宫中。娘娘举目一看,吓得魂不附体,但只见那绞连宫,十分利害:
四壁阴风惨惨,宫中冷气萧萧,时闻鬼哭与神嚎,眼见无常来到。
不亚酆都地府,分明幽狱阴曹,石人一见也魂销,俱上红罗圈套。
刘娘娘心中害怕,只见掌宫的官儿,带领四名宫人跪下,娘娘就问:“你等是甚么人?”官监答道:“奴辈是绞连宫的太监,特来伺候娘娘归天。”娘娘道:“再迟一刻,只怕有恩旨来赦了。”宫监道:“不中用了,设了时刻,奴婢有罪。”
四名宫人叩一个头,站将起来,也不容娘娘做主,两名宫人把娘娘搀扶起来,掌宫太监将三尺红罗与娘娘蒙头掩面,正梁上有一个铜环,挂着一条绒绳,有鸡卵大小,一头是黄绢套索,有罗圈大小,这一头在地下,一个石鼓拴定,这个宫人解开绳口,把那头的黄圈套拉将下来,把娘娘的粉颈挂住了,两个宫人拉动绒绳,登时间把一个国母刘娘娘吊将起来,不半时,气绝身亡。掌宫太监扯着娘娘的凤足,往下坠了两坠,然后放下尸首来。有现成的牙床,把娘娘的尸骸停放在上。那八名宫官回去缴旨:“奴婢奉了旨,将昭阳娘娘送进绞连宫,驾崩了。”闵王道:“死得好,传旨用一口松木棺,随身衣服盛殓,送出小陵山,一把火焚了,把骨殖收了来缴旨。”宫人不敢怠慢,即到绞连宫,用一口松木棺,将娘娘入了殓,八名宫人拾出了东华门,送至小陵山焚化骨殖,这且不言。
却说那邹妃,见绞死了刘娘娘,心中大喜。传旨摆宴,与主上分忧解恼,闵王道:“贵人莫要多心,这样狗贱,死得不差。”说话之间,摆上宴来,君妃二人,上席欢饮。酒过三巡,肴兼五味。闵王笑道;“今日就是黄道吉日,传旨将昭阳打扫洁净,备下八般大典,送邹妃至昭阳,册封为正宫娘娘。”赛花叩头谢恩。旨意一下,宫官那敢怠慢,预备下凤辇銮舆,邹娘娘穿着日月龙凤袄,山河地理裙,君妃共上了凤辇,同进昭阳宫,受了八般大礼,执掌正宫。邹娘娘山呼,谢过了圣恩,大小宫人妃嫔宫娥彩女,都来与娘娘叩头。当时又摆上宴来,君妃在昭阳宴饮庆贺,且按下不表。
且说宫监杨和,心怀忠义,看见邹妃害了刘娘娘,占了昭阳院,忿忿不平。暗想:“奸妃心肠歹毒,目今小主年幼,倘若上他牢笼,负了刘娘娘嘱托之情。不若前往报知小主,以便预防,有何不可。”想罢,连忙奔至东宫,见殿下,叩头请安。孤存小主开言道:“国母在昭阳安好如何?”杨和见问,心中苦切,放声大哭道:“小主还不知道么,只因主上前往邹府,纳了邹小姐为贵妃,同辇回宫,朝饮暮乐,二年不进昭阳。国母心怀恼恨,前往西宫,打骂邹妃,主上闻知大怒,立赐娘娘绞连宫内绞死,即时抬去烧化了。殿下亦宜留心,莫被奸妃暗算为要。”言罢,泪流不止,小主闻言,心中大痛,气厥上升,一跤栽倒,不省人事。宫人急救,移时醒转,大哭;“国母屈死,为儿并不知情,可怜我母身丧绞宫,尸骨焚化,生离死别,不能一睹慈颜,真令我抱恨终天。可笑父王,行事颠倒,如何宠信奸妃。即不念结发之情,亦当念父子之恩,绝情寡恩,莫此为甚。我此时年纪幼小,丧了生身之母,教我依靠谁人。”小主哭母未了,只见宫人来报,有主上旨意,前来请殿下进昭阳见驾,小主闻旨,止泪含悲,口称“杨公公,邹妃害了我母,如今父王又召我进昭阳,不知去好还是不去好,你替我定个主意。”杨和道:“殿下不必着忙,那西宫邹妃,正在昭阳正院,一定是主上请去贺喜拜见。”小主道:“那邹妃害我母亲,占了昭阳正院,我与他有一天二地之恨,三江四海之仇,怎么还去与他叩头。”杨公暗暗点头:“七岁孩童,说出话来,虽然有理,却未知利害。”遂即答道:“殿下,不是这等讲了。虽然与他有仇,但如今主公宠着,他的父兄在朝,日当正午的时节。小生你又年纪尚小,恼着了他,就有性命之忧,常言道:在他矮檐下,怎敢不低头。殿下进昭阳,切莫得罪那邹妃,凡事只要哄着他些,待你长大成人,一朝权在手中,那时报仇泄恨,未为迟也。奴婢的金石良言,殿下切要紧记。”小主道:“公公说得甚是,我如今上昭阳,你跟着我,看他邹妃怎样相待。”杨公道:“奴辈情愿保驾。”小主把泪痕洗净,换上金冠蟒袍,上了肩舆,众宫人簇拥,来到昭阳,竟进寝宫。只见左边坐的是闵王,右边坐的是邹妃,不见了国母,不由得一阵心酸,勉强将泪珠止住,向前跪下,尊一声“父王在上,臣儿叩头问安。”闵王道:“吾儿起来。”闵王一伸手,把殿下拉在怀中,说道:“吾儿在东宫可好么?”小主道:“托父王福庇,为儿甚好。”闵王怕羞臊了邹妃,要把殿下推到他怀中,随对小主道:“王儿到那母亲跟前问安。”小主道:“那个是我的母亲,我那国母娘娘往那里去了?”闵王虽为酒色所迷,在昏愦之中,看见殿下找他母亲,由不得伤心流泪,忍住悲痛说道:“吾儿不必问你母亲了,你那母亲行事不端,我一怒之间,将他送入绞连宫,断了命了。”殿下闻言,一头栽在主上怀中,大放悲声,二目纷纷下泪,大叫:“母亲,你今屈死绞宫,撇下孩儿零丁孤苦,母亲且在阴间略等,孩儿亦不愿为人了,情愿相从地府,依傍生身。”小主哭声惨切,闵王亦觉心酸,叫声“王儿少要伤感了,死去不能复生。你母亲虽然死了,这新立昭阳的国母,慈善不过,他最痛你,去与他叩个头,请请安,犹如你的生母一般。”
小主不敢违拗,擦干眼泪,莫奈何,屈着心肠走到邹妃的跟前,叩下头去,叫一声国母千岁。邹妃连忙站将起来,一手揽在怀中,说道:“殿下玉体可好?”原来邹妃在闵王跟前,装出十分欢喜小主之态,却心中暗打算。他见孤存虽然年幼,举动言词,甚是聪明,终久必为祸胎,不如斩草除根,逢春不发,邹妃暗定主意,却不显露出来。那小主在邹妃怀中,坐了一会,得便就走到闵王跟前。闵王道:“王儿要吃甚么东西2”小主道:“儿不吃甚么。”邹妃道:“亦不用个果子么?”小主推不听见,也不回答。闵王道:“母亲叫王儿吃果子呢。”小主无可奈何,答应一声“国母请用,为儿不吃。”言罢,告辞回宫。闵王命内侍拣好果品一盒,送殿下回去。小主出了昭阳,杨和紧紧跟随,回至东宫。未知奸妃害得太子否,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