览 卷第十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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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第十四
孝行一曰──凡为天下,治国家,必务本而后末。所谓本者,非耕耘种殖之谓,务其人也。务其人,非贫而富之,寡而眾之,务其本也。务本莫贵於孝。人主孝,则名章荣,下服听,天下誉。人臣孝,则事君忠,处官廉,临难死。士民孝,则耕芸疾,守战固,不罢北。夫孝,三皇五帝之本务,而万事之纪也。夫执一术而百善至、百邪去、天下从者,其惟孝也。故论人必先以所亲而后及所疏,必先以所重而后及所轻。今有人於此,行於亲重,而不简慢於轻疏,则是篤谨孝道,先王之所以治天下也。故爱其亲,不敢恶人;敬其亲,不敢慢人。爱敬尽於事亲,光燿加於百姓,究於四海,此天子之孝也。
曾子曰:「身者,父母之遗体也。行父母之遗体,敢不敬乎?居处不庄,非孝也。事君不忠,非孝也。蒞官不敬,非孝也。朋友不篤,非孝也。战陈无勇,非孝也。五行不遂,灾及乎亲,敢不敬乎?」
商书曰:「刑三百,罪莫重於不孝。」曾子曰:「先王之所以治天下者五:贵德,贵贵,贵老,敬长,慈幼。此五者,先王之所以定天下也。所谓贵德,为其近於圣也。所谓贵贵,为其近於君也。所谓贵老,为其近於亲也。所谓敬长,为其近於兄也。所谓慈幼,为其近於弟也。」曾子曰:「父母生之,子弗敢杀。父母置之,子弗敢废。父母全之,子弗敢闕。故舟而不游,道而不径,能全支体,以守宗庙,可谓孝矣。」
养有五道:修宫室,安床笫,节饮食,养体之道也。树五色,施五采,列文章,养目之道也。正六律,龢五声,杂八音,养耳之道也。熟五谷,烹六畜,龢煎调,养口之道也。龢顏色,说言语,敬进退,养志之道也。此五者,代进而厚用之,可谓善养矣。
乐正子春下堂而伤足,瘳而数月不出,犹有忧色。门人问之曰:「夫子下堂而伤足,瘳而数月不出,犹有忧色,敢问其故?」乐正子春曰:「善乎而问之。吾闻之曾子,曾子闻之仲尼:父母全而生之,子全而归之,不亏其身,不损其形,可谓孝矣。君子无行咫步而忘之。余忘孝道,是以忧。」故曰:身者非其私有也,严亲之遗躬也。民之本教曰孝,其行孝曰养。养可能也,敬为难。敬可能也,安为难。安可能也,卒为难。父母既没,敬行其身,无遗父母恶名,可谓能终矣。仁者仁此者也,礼者履此者也,义者宜此者也,信者信此者也,彊者彊此者也。乐自顺此生也,刑自逆此作也。
本味二曰──求之其本,经旬必得;求之其末,劳而无功。功名之立,由事之本也,得贤之化也。非贤其孰知乎事化?故曰其本在得贤。
有侁氏女子採桑,得婴儿于空桑之中,献之其君。其君令烰人养之。察其所以然,曰:「其母居伊水之上,孕,梦有神告之曰:「臼出水而东走,毋顾。」明日,视臼出水,告其邻,东走十里,而顾其邑尽为水,身因化为空桑」,故命之曰伊尹。此伊尹生空桑之故也。长而贤。汤闻伊尹,使人请之有侁氏。有侁氏不可。伊尹亦欲归汤。
汤於是请取妇为婚。有侁氏喜,以伊尹为媵送女。故贤主之求有道之士,无不以也;有道之士求贤主,无不行也;相得然后乐。不谋\而亲,不约而信,相为殫智竭力,犯危行苦,志懽乐之,此功名所以大成也。固不独。士有孤而自恃,人主有奋而好独者,则名号必废熄,社稷必危殆。故黄帝立四面,尧、舜得伯阳、续耳然后成,凡贤人之德有以知之也。
伯牙鼓琴,鍾子期听之,方鼓琴而志在太山,鍾子期曰:「善哉乎鼓琴,巍巍乎若太山。」少选之间,而志在流水,鍾子期又曰:「善哉乎鼓琴,汤汤乎若流水。」鍾子期死,伯牙破琴绝弦,终身不復鼓琴,以为世无足復为鼓琴者。非独琴若此也,贤者亦然。虽有贤者,而无礼以接之,贤奚由尽忠?犹御之不善,驥不自千里也。汤得伊尹,祓之於庙,爝以爟火,衅以牺猳。明日,设朝而见之,说汤以至味,汤曰:「可对而为乎?」对曰:「君之国小,不足以具之,为天子然后可具。夫三群之虫,水居者腥,肉玃者臊,草食者羶,臭恶犹美,皆有所以。凡味之本,水最为始。五味三材,九沸九变,火为之纪。时疾时徐,灭腥去臊除羶,必以其胜,无失其理。调和之事,必以甘酸苦辛咸,先后多少,其齐甚微,皆有自起。鼎中之变,精妙微纤,口弗能言,志不能喻。若射御之微,阴阳之化,四时之数。故久而不弊,熟而不烂,甘而不噥,酸而不酷,咸而不减,辛而不烈,澹而不薄,肥而不(月侯)。肉之美者:猩猩之脣,獾獾之炙,雋觾之翠,述荡之踏,旄象之约。流沙之西,丹山之南,有凤之丸,沃民所食。鱼之美者:洞庭之鱄,东海之鮞。醴水之鱼,名曰朱鱉,六足,有珠百碧。雚水之鱼,名曰鰩,其状若鲤而有翼,常从西海夜飞,游於东海。菜之美者:崑崙之苹,寿木之华。指姑之东,中容之国,有赤木玄木之叶焉。余瞀之南,南极之崖,有菜,其名曰嘉树,其色若碧。阳华之芸。云梦之芹。具区之菁。浸渊之草,名曰土英。和之美者:阳朴之姜,招摇之桂,越骆之菌,鱣鮪之醢,大夏之盐,宰揭之露,其色如玉,长泽之卵。饭之美者:玄山之禾,不周之粟,阳山之穄,南海之秬。水之美者:三危之露;崑崙之井;沮江之丘,名曰摇水;曰山之水;高泉之山,其上有涌泉焉,冀州之原。果之美者:沙棠之实;常山之北,投渊之上,有百果焉,群帝所食;箕山之东,青岛之所,有甘櫨焉;江浦之橘;云梦之柚。汉上石耳。所以致之马之美者,青龙之匹,遗风之乘。非先为天子,不可得而具。天子不可彊为,必先知道。道者止彼在己,己成而天子成,天子成则至味具。故审近所以知远也,成己所以成人也。圣人之道要矣,岂越越多业哉!」
首时三曰──圣人之於事,似缓而急、似迟而速以待时。王季歷困而死,文王苦之,有不忘羑里之丑,时未可也。武王事之,夙夜不懈,亦不忘王门之辱,立十二年,而成甲子之事。时固不易得。太公望,东夷之士也,欲定一世而无其主,闻文王贤,故钓於渭以观之。伍子胥欲见吴王而不得。客有言之於王子光者,见之而恶其貌,不听其说而辞之。客请之王子光,王子光曰:「其貌適吾所甚恶也。
」客以闻伍子胥,伍子胥曰:「此易故也。愿令王子居於堂上,重帷而见其衣若手,请因说之。」王子许。伍子胥说之半,王子光举帷,搏其手而与之坐。说毕,王子光大说。伍子胥以为有吴国者必王子光也,退而耕於野七年。王子光代吴王僚为王,任子胥。子胥乃修法制,下贤良,选练士,习战斗;六年,然后大胜楚於柏举,九战九胜,追北千里,昭王出奔隨,遂有郢,亲射王宫,鞭荆平之坟三百。乡之耕,非忘其父之讎也,待时也。
墨者有田鳩欲见秦惠王,留秦三年而弗得见。客有言之於楚王者,往见楚王,楚王说之,与將军之节以如秦,至,因见惠王。告人曰:「之秦之道,乃之楚乎?」固有近之而远,远之而近者。时亦然。
有汤武之贤而无桀紂之时不成,有桀紂之时而无汤武之贤亦不成。圣人之见时,若步之与影不可离。故有道之士未遇时,隱匿分窜,勤以待时。时至,有从布衣而为天子者,有从千乘而得天下者,有从卑贱而佐三王者,有从匹夫而报万乘者,故圣人之所贵唯时也。水冻方固,后稷不种,后稷之种必待春,故人虽智而不遇时无功。方叶之茂美,终日采之而不知,秋霜既下,眾林皆羸。事之难易,不在小大,务在知时。郑子阳之难,猘狗溃之;齐高国之难,失牛溃之;眾因之以杀子阳、高国。当其时,狗牛犹可以为人唱,而况乎以人为唱乎?飢马盈厩,嗼然,未见芻也;飢狗盈窖,嗼然,未见骨也;见骨与芻,动不可禁。乱世之民,嗼然,未见贤者也,见贤人则往不可止。往者非其形,心之谓乎。齐以东帝困於天下而鲁取徐州,邯郸以寿陵困於万民而卫取茧氏。以鲁、卫之细而皆得志於大国,遇其时也。故贤主秀士之欲忧黔首者,乱世当之矣。天不再与,时不久留,能不两工,事在当之。
义赏四曰──春气至则草木产,秋气至则草木落,产与落或使之,非自然也。
故使之者至,物无不为;使之者不至,物无可为。古之人审其所以使,故物莫不为用。赏罚之柄,此上之所以使也。其所以加者义,则忠信亲爱之道彰。久彰而愈长,民之安之若性,此之谓教成。教成则虽有厚赏严威弗能禁。故善教者,不以赏罚而教成,教成而赏罚弗能禁。用赏罚不当亦然。奸偽贼\乱贪戾之道兴,久兴而不息,民之讎之若性,戎、夷、胡、貉、巴、越之民是以,虽有厚赏严罚弗能禁。郢人之以两版垣也,吴起变之而见恶,赏罚易而民安乐;氐羌之民,其虏也,不忧其係纍,而忧其死不焚也;皆成乎邪也。故赏罚之所加,不可不慎。且成而贼\民。
昔晋文公將与楚人战於城濮,召咎犯而问曰:「楚眾我寡,奈何而可?」咎犯对曰:「臣闻繁礼之君,不足於文;繁战之君,不足於诈。君亦诈之而已。」文公以咎犯言告雍季,雍季曰:「竭泽而渔,岂不获得?而明年无鱼。焚藪而田,岂不获得?而明年无兽。诈偽之道,虽今偷可,后將无復,非长术也。」文公用咎犯之言,而败楚人於城濮。反而为赏,雍季在上。左右諫曰:「城濮之功,咎犯之谋\也。君用其言而赏后其身,或者不可乎!」文公曰:「雍季之言,百世之利也。咎犯之言,一时之务也。焉有以一时之务先百世之利者乎?」孔子闻之曰:「临难用诈,足以却敌。反而尊贤,足以报德。文公虽不终始,足以霸矣。」赏重则民移之,民移之则成焉。成乎诈,其成毁,其胜败。天下胜者眾矣,而霸者乃五,文公处其一,知胜之所成也。胜而不知胜之所成,与无胜同。秦胜於戎而败乎殽,楚胜於诸夏而败乎柏举。武王得之矣,故一胜而王天下。眾诈盈国,不可以为安,患非独外也。
赵襄子出围,赏有功者五人,高赦为首。张孟谈曰:「晋阳之中,赦无大功,赏而为首何也?」襄子曰:「寡人之国危,社稷殆,身在忧约之中,与寡人交而不失君臣之礼者惟赦,吾是以先之。」仲尼闻之曰:「襄子可谓善赏矣。赏一人而天下之为人臣莫敢失礼。」为六军则不可易。北取代,东迫齐。令张孟谈踰城潜行,与魏桓、韩康期而击智伯,断其头以为觴,遂定三家,岂非用赏罚当邪?长攻五曰──凡治乱存亡,安危强弱,必有其遇,然后可成,各一则不设。故桀、紂虽不肖,其亡遇汤、武也,遇汤、武,天也,非桀、紂之不肖也;汤、武虽贤,其王遇桀、紂也,遇桀、紂,天也,非汤、武之贤也。若桀、紂不遇汤、武,未必亡也;桀、紂不亡,虽不肖,辱未至於此。若使汤、武不遇桀、紂,未必王也;汤、武不王,虽贤,显未至於此。故人主有大功,不闻不肖,亡国之主不闻贤。譬之若良农,辩土地之宜,谨耕耨之事,未必收也;然而收者,必此人也始在於遇时雨,遇时雨,天地也,非良农所能为也。
越国大饥,王恐,召范蠡而谋\。范蠡曰:「王何患焉?今之饥,此越之福而吴之祸也。夫吴国甚富而财有余,其王年少,智寡材轻,好须臾之名,不思后患。王若重幣卑辞以请糴於吴,则食可得也。食得,其卒越必有吴,而王何患焉?」越王曰:「善。」乃使人请食於吴,吴王將与之。伍子胥进諫曰:「不可与也。夫吴之与越,接土邻境,道易人通,仇讎敌战之国也,非吴丧越,越必丧吴。若燕、秦、齐、晋,山处陆居,岂能踰五湖九江、越十七阨以有吴哉?故曰非吴丧越,越必丧吴。今將输之粟,与之食,是长吾讎而养吾仇也。财匱而民恐,悔无及也。不若勿与而攻之,固其数也,此昔吾先王之所以霸。」且夫饥,代事也,犹渊之与阪,谁国无有?吴王曰:「不然。
吾闻之:「义兵不攻服,仁者食饥饿。」今服而攻之,非义兵也;饥而不食,非仁体也。不仁不义,虽得十越,吾不为也。」遂与之食。
不出三年而吴亦饥,使人请食於越,越王弗与,乃攻之,夫差为禽。
楚王欲取息与蔡,乃先佯善蔡侯,而与之谋\曰:「吾欲得息,奈何?」蔡侯曰:「息夫人,吾妻之姨也。吾请为饗息侯与其妻者,而与王俱,因而袭之。」楚王曰:「诺。」於是与蔡侯以饗礼入於息,因与俱,遂取息。旋,舍於蔡,又取蔡。
赵简子病,召太子而告之曰:「我死,已葬,服衰而上夏屋之山以望。」太子敬诺。简子死,已葬,服衰,召大臣而告之曰:「愿登夏屋以望。」大臣皆諫曰:「登夏屋以望,是游也。服衰以游,不可。」襄子曰:「此先君之命也,寡人弗敢废。」群臣敬诺。襄子上於夏屋以望代俗,其乐甚美,於是襄子曰:「先君必以此教之也。」及归,虑所以取代,乃先善之。代君好色,请以其弟姊妻之,代君许诺。弟姊已往,所以善代者乃万故。马郡宜马,代君以善马奉襄子,襄子謁於代君而请觴之,马郡尽,先令舞者置兵其羽中数百人,先具大金斗。代君至,酒酣,反斗而击之,一成,脑涂地。舞者操兵以斗,尽杀其从者。因以代君之车迎其妻,其妻遥闻之状,磨笄以自刺,故赵氏至今有刺笄之证与「反斗」之号。
此三君者,其有所自而得之。不备遵理,然而后世称之,有功故也。有功於此而无其失,虽王可也。
慎人六曰──功名大立,天也;为是故,因不慎其人不可。夫舜遇尧,天也;舜耕於歷山,陶於河滨,钓於雷泽,天下说之,秀士从之,人也。夫禹遇舜,天也;禹周於天下,以求贤者,事利黔首,水潦川泽之湛滯壅塞可通者,禹尽为之,人也。夫汤遇桀,武遇紂,天也;汤武修身积善为义,以忧苦於民,人也。
舜之耕渔,其贤不肖与为天子同。其未遇时也,以其徒属,堀地财,取水利,编蒲苇,结罘网,手足胼胝不居,然后免於冻馁之患。
其遇时也,登为天子,贤士归之,万民誉之,丈夫女子,振振殷殷,无不戴说。舜自为诗曰:「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」,所以见尽有之也。尽有之,贤非加也;尽无之,贤非损也;时使然也。百里奚之未遇时也,亡虢而虏晋,饭牛於秦,传鬻以五羊之皮。
公孙枝得而说之,献诸繆公,三日,请属事焉。繆公曰:「买之五羊之皮而属事焉,无乃天下笑乎?」公孙枝对曰:「信贤而任之,君之明也;让贤而下之,臣之忠也;君为明君,臣为忠臣。彼信贤,境內將服,敌国且畏,夫谁暇笑哉?」繆公遂用之。谋\无不当,举必有功,非加贤也。使百里奚虽贤,无得繆公,必无此名矣。今焉知世之无百里奚哉?故人主之欲求士者,不可不务博也。
孔子穷於陈、蔡之间,七日不尝食,藜羹不糝。宰予备矣,孔子弦歌於室,顏回择菜於外。子路与子贡相与而言曰:「夫子逐於鲁,削跡於卫,伐树於宋,穷於陈、蔡,杀夫子者无罪,藉夫子者不禁,夫子弦歌鼓舞,未尝绝音,盖君子之无所丑也若此乎?」顏回无以对,入以告孔子。孔子憱然推琴,喟然而叹曰:「由与赐,小人也。召,吾语之。」子路与子贡入。子贡曰:「如此者可谓穷矣。」孔子曰:「是何言也?君子达於道之谓达,穷於道之谓穷。今丘也拘仁义之道,以遭乱世之患,其所也,何穷之谓?故內省而不疚於道,临难而不失其德。大寒既至,霜雪既降,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。昔桓公得之莒,文公得之曹,越王得之会稽。陈、蔡之阨,於丘其幸乎!」孔子烈然返瑟而弦,子路抗然执干而舞。子贡曰:「吾不知天之高也,不知地之下也。」古之得道者,穷亦乐,达亦乐。所乐非穷达也,道得於此,则穷达一也,为寒暑风雨之序矣。故许由虞乎潁阳,而共伯得乎共首。
遇合七曰──凡遇,合也。时不合,必待合而后行。故比翼之鸟死乎木,比目之鱼死乎海。孔子周流海內,再干世主,如齐至卫,所见八十余君,委质为弟子者三千人,达徒七十人,七十人者,万乘之主得一人用可为师,不为无人,以此游仅至於鲁司寇,此天子之所以时绝也,诸侯之所以大乱也。乱则愚者之多幸也,幸则必不胜其任矣。任久不胜,则幸反为祸。其幸大者,其祸亦大,非祸独及己也。故君子不处幸,不为苟,必审诸己然后任,任然后动。凡能听说者,必达乎论议者也。世主之能识论议者寡,所遇恶得不苟?凡能听音者,必达於五声。人之能知五声者寡,所善恶得不苟?客有以吹籟见越王者,羽角宫征商不谬,越王不善,为野音而反善之。说之道亦有如此者也。
人有为人妻者。人告其父母曰:「嫁不必生也。衣器之物,可外藏之,以备不生。」其父母以为然,於是令其女常外藏。姑妐知之,曰:「为我妇而有外心,不可畜。」因出之。妇之父母,以谓为己谋\者以为忠,终身善之,亦不知所以然矣。宗庙之灭,天下之失,亦由此矣。故曰遇合也无常。说,適然也。若人之於色也,无不知说美者,而美者未必遇也。故嫫母执乎黄帝,黄帝曰:「厉女德而弗忘,与女正而弗衰,虽恶奚伤?」若人之於滋味,无不说甘脆,而甘脆未必受也。文王嗜昌蒲葅,孔子闻而服之,缩頞而食之,三年然后胜之。
人有大臭者,其亲戚兄弟妻妾,知识无能与居者,自苦而居海上。海上人有说其臭者,昼夜隨之而弗能去。说亦有若此者。
陈有恶人焉,曰敦洽讎糜,雄顙广顏,色如浹赬,垂眼临鼻,长肘而盭。陈侯见而甚说之,外使治其国,內使制其身。楚合诸侯,陈侯病不能往,使敦洽讎糜往谢焉。楚王怪其名而先见之。客有进状有恶其名言有恶状,楚王怒,合大夫而告之,曰:「陈侯不知其不可使,是不知也;知而使之,是侮也;侮且不智,不可不攻也。」兴师伐陈,三月然后丧。恶足以骇人,言足以丧国,而友之足於陈侯而无上也,至於亡而友不衰。夫不宜遇而遇者则必废,宜遇而不遇者,此国之所以乱,世之所以衰也。天下之民,其苦愁劳务从此生。凡举人之本,太上以志,其次以事,其次以功。三者弗能,国必残亡,群孽大至,身必死殃,年得至七十、九十犹尚幸。贤圣之后,反而孽民,是以贼\其身,岂能独哉?
必己八曰──外物不可必,故龙逄诛,比干戮,箕子狂,恶来死,桀、紂亡。
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,而忠未必信,故伍员流乎江,萇弘死、藏其血三年而为碧。亲莫不欲其子之孝,而孝未必爱,故孝己疑,曾子悲。
庄子行於山中,见木甚美,长大,枝叶盛茂,伐木者止其旁而弗取,问其故,曰:「无所可用。」庄子曰:「此以不材得终其天年矣。」出於山,及邑,舍故人之家。故人喜,具酒肉,令竖子为杀鴈饗之。竖子请曰:「其一鴈能鸣,一鴈不能鸣,请奚杀?」主人之公曰:「杀其不能鸣者。」明日,弟子问於庄子曰:「昔者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天年,主人之鴈以不材死,先生將何以处?」庄子笑曰:「周將处於材、不材之间。材、不材之间,似之而非也,故未免乎累。若夫道德则不然:无讶无訾,一龙一蛇,与时俱化,而无肯专为;一上一下,以禾为量,而浮游乎万物之祖,物物而不物於物,则胡可得而累?此神农、黄帝之所法。若夫万物之情、人伦之传则不然:成则毁,大则衰,廉则剉,尊则亏,直则骫,合则离,爱则隳,多智则谋\,不肖则欺,胡可得而必?」
牛缺居上地大儒也,下之邯郸,遇盗於耦沙之中。盗求其橐中之载则与之,求其车马则与之,求其衣被则与之。牛缺出而去。盗相谓曰:「此天下之显人也,今辱之如此,此必愬我於万乘之主,万乘之主必以国诛我,我必不生,不若相与追而杀之,以灭其跡。」於是相与趋之,行三十里,及而杀之。此以知故也。孟賁过於河,先其五,船人怒,而以楫虓其头,顾不知其孟賁也。中河,孟賁瞋目而视船人,发植,目裂,鬢指,舟中之人尽扬播入於河。使船人知其孟賁,弗敢直视,涉无先者,又况於辱之乎?此以不知故也。知与不知,皆不足恃,其惟和调近之。犹未可必,盖有不辨和调者,则和调有不免也。宋桓司马有宝珠,抵罪出亡。王使人问珠之所在,曰「投之池中」
,於是竭池而求之,无得,鱼死焉。此言祸福之相及也。紂为不善於商,而祸充天地,和调何益?
张毅好恭,门閭帷薄聚居眾无不趋,舆隶棩(木改女)媾小童无不敬,以定其身,不终其寿,內热而死。单豹好术,离俗弃尘,不食谷实,不衣芮温,身处山林巖堀,以全其生,不尽其年,而虎食之。孔子行道而息,马逸,食人之稼,野人取其马。子贡请往说之,毕辞,野人不听。有鄙人始事孔子者曰请往说之,因谓野人曰:「子不耕於东海,吾不耕於西海也,吾马何得不食子之禾?」其野人大说,相谓曰:「说亦皆如此其辩也,独如向之人?」解马而与之。说如此其无方也而犹行,外物岂可必哉?君子之自行也,敬人而不必见敬,爱人而不必见爱。敬爱人者,己也;见敬爱者,人也。君子必在己者,不必在人者也,必在己无不遇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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