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 郑琼贝书斋赌棋 贾春云绣闺咏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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且说郑琼贝同十三兄围棋,说他重赌罢。十三道:“妹妹曾无什么说重赌,今日为甚必要设个赌的?”琼贝道:“闲事且置。哥哥得赢,愚妹便从哥哥的信。不论难易,一不敢违背。哥哥如又输的,又依愚妹所说,不论难易,一不可违背。是可使得,不使得的么?”十三呵呵大笑道:“从未闻如此设赌。妹妹有何说不出的事,要的备棋笼络愚兄了么?罢,罢,惟从妹妹的言。”说罢,相与对了纹枰,落子停。十三道:“这里一个儿,那里不应么?”琼贝道:“怕怎么?若这么一吃我,我还这么一应,又这么吃,我又这么应,还缓着一着儿呢。终欠连的上着。”又一顷,琼贝道:“我要这么一吃呢,我倒没防备。没奈何,这自输了。这般的半晌,才了个一局。”十三果输二孔。琼贝大喜,笑道:“赌的当于后天说了的。”十三愤愤道:“再围一局罢。”琼贝笑道:“不必,不必。今才的赌,哥哥行的施,然后再赌不妨。”十三道:“妹妹说出话来,再赌罢。”琼贝道:“自古道,得意之地勿再往。”十三固请,小姐不听。十三无奈,只自笑嘻嘻的道:“为兄的但当白赖罢。”乃起身出外。不在话下。
且说郑小姐常常风花雪月,睡醒茶余,每与春娘同往花园别亭,或咏诗词,或论谈话。一自翰林来处花园,小姐除了崔夫人问寝起居之外,无他适往。
一日,偶尔到春云套间小房,见房门坚闭,笑道:“如此长天夏日,如何合了门?寂寂寞寞的,做了什么?”因开门进去。春云枕了引枕,在绣机傍边,侧身斜卧,昼寝正浓,不省小姐之人来。但见云鬓暂斜,粉脸微红,天然是一朵芙蓉,露半低。小姐爱不胜,便轻轻坐下傍边,见他一个大红云缎弓鞋,绣着穿花蝴蝶,十分精巧。小姐叹道:“古之苏若兰,亦当让一头于春娘。”方欲唤醒起来,忽又看他一幅花笺,半掩半斜,略露墨痕,笑道:“春娘独自咏什么诗了?”便随手拿取看时,便是咏鞋一绝,诗云:
怜渠最为玉人亲,步步睡随不暂舍。
烛灭罗帏解带时,使你抛却象牀下。
小姐看毕,心内想道:“不但诗辞之绝妙,春娘以鞋自比,嘲我疏弃之意。斟酌我心,欲其同事一人之意。我岂负春娘之心,还恐惊动他起来,他必害臊了我见诗意了。”便潜起身,开门出外,往太太房中坐下。夫人道:“春娘为何那里去了?杨郎之午膳,刚才的使我端送的。女儿,你可吃了饭了没有?”小姐道:“可也是呢,已吃过了。”乃告道:“自翰林来处花园,凡他事为娘娘每躬亲照检,多劳神情。女儿自不能放心,理宜替劳,又碍礼法。今也春云,年已及字。女儿之意,送了春娘于花园,以奉翰林中栉。春娘自当谨慎当任,以替娘娘劳动劳动。可不是得宜的么?”夫人道:“春娘伶牙利齿,能堪供奉,又有才德于百事上。且念春娘之爷,有劳于昔,老爷每欲为春娘求一良匹,与女孩儿不与相难则个。但翰林未及与女儿成亲,先卜媵妾,也非远虚之及有么?”小姐道:“杨翰林以十五岁书生,初入京师,媒三尺之琴,试探相府之闺女。其气味风度,已自浩荡。今登鹏程,三媵四妾,便是自然当为的事。奚独远虑于一春娘乎?”夫人听他大套语,犹且谘躇,适自司徒入内,夫人以女儿之言,告于司徒道:“女儿之言虽如此,春娘之才貌,出于等第,少年相遇,倘或有什么三心四意,不但非女儿之长策,倒也难道是远虑的,不妨松了呢。”司徒笑道:“是诚夫人之话。春娘才貌,足与女儿相近。春云不欲与女儿相难,何妨先侍。且翰林风彩,当不起独处花园寂寞之甚。但春云之心,何以先探了?”琼贝道:“春云一心,女儿曾是料度了。”司徒道:“也如是的,也宜涓了黄道吉日,送侍花园罢。”琼贝道:“爷娘俱许他送陪,不须待什么黄道、白道。女孩儿自有道理了。”夫人道:“有何道理?”琼贝暂且粉面飞红,道:“前者见欺的羞愤,且凭此有报的机了。”司徒笑道:“惟你任为。”乃说些家闲常话。司徒出外。
琼贝归房,对春云说道:“我与春娘自在豜□,在一桌儿吃饭,一牀儿睡觉,争花斗草,吟诗弄墨,无有不共,比别的人分外不同。我意之所,惟愿同在一处,不愿分别。春娘之意,将复何如?”春云敛衽道:“妾身偏蒙姑娘眷爱,涓埃之报,未由自效。名虽侍娥,情同兄弟。惟愿长侍姑娘之巾迤,以终百年。是外岂有他了。”琼贝道:“我已知春娘之意,与我无异。今有一事于春娘,春娘倘不辞一番之劳么?”春云道:“姑娘有命,妾身何敢惮劳。愿闻其祥。”小姐道:“杨翰林假着巾帼之服,携一片枯桐,欺侮深闺之女子,当真是空头的羞,一时难湔,堕他术中,胡涂接应,越越是气不过的。今我有一计,瞒他报雪之机。已与十三兄赌棋,输他的。刚才老爷、娘娘俱说,春娘将送花园,陪过翰林。我知春娘之心,故已一力攒说。今使十三兄同翰林如此如此,设春娘花烛于我家东城别园。春娘又为这般这般,使翰林一时没把没捉,落在圈套。少湔前日之羞愤。春娘,弄你一时之权,雪我百年之耻罢。”春云笑道:“这可使得。但将事其人,先要冒弄,可不是使他见怪,又非女子之道,如何是可?”琼贝道:“出乎你者,反乎你。况欺人之羞,不犹愈乎见欺之羞乎?前头之事,都在我身上,春娘无虞罢。”春云笑道:“这般说来,惟命罢。”小姐大喜,登时请十三至里面坐下。十三笑道:“妹妹且赌棋么?”琼贝道:“哥哥前日输了棋,方才的说听听。”十三笑道:“有甚郑重难慎、言三语四的、说不出的事?”琼贝道:“前者假女冠弹琴评调,被他侮弄,至今思惟,羞老成愤。今也春娘,爷爷将送翰林为媵侍。哥哥为愚妹如此如此,弄他在梦中,可不是报雪女冠之假弄么?”十三大笑道:“以真报怨,便是圣人之言。妹妹愚弄丈夫,得无后患么?”琼贝道:“以德报德,独非圣人之教乎?文来文对,武来武对,便是古今之通义。哥哥慨许罢。”十三道:“都在我身上。妹妹为春娘发踪指示罢,我不怕后日之患的。”琼贝复嘱咐多少了,十三应诺,出外去了。晚景无话。
次日,十三到花园与翰林对酌。翰林道:“那得好个林泉,偷了一日之闲。”十三道:“正与兄长好说。今也天气舒和,我们也去城南走走,正多了幽闲与林泉,愚弟常常走过的,但一不能穷源,源头多云奇像的。惟兄屏简厮隶,一马一童,倒是有趣呢。”少游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于是十三暗通消息于琼贝,与翰林各骑头口,挈杯携壶,出了城门。一路上说说笑笑,看他路傍芳草如锦,新绿涨波,禽声上下,翰林不胜清兴喝采。
行了几里,一渡清溪,晴沙铺雪,白石嶙峋,翰林道:“好溪水。”于是两人下骑坐下,把杯相酬。
翰林举眼周览,又见东南上一座名山,午岚才收,山容缥缈,忽然想起二仙山紫虚观来,说道:“周京兄这秀丽明美的山,是何名山?这等 肶空翠,真是罕有的。”十三道:“天衢兄有所不知,这山是天摩山,最中持立侧?龙耸,便是玉女峰。峰下有游仙洞,洞中有游仙亭,亭下清流萦回,白石盘陀,奇赏妙景非同不可。素称女仙往往来游。人或有至其洞外者,若其清心寡欲,超于尘埃中者,往往有闻其声乐音。又或冗累尘臼中最甚的人,冒死进洞里,必发暴疾,不得前进。传说若是,第最是尘臼中甚冗的,曾不敢游玩里边之意像呢。”翰林一闻此言,高兴陡发,心内想道:“我曾二仙山半载居住紫虚观,罗真人徒弟,又有些学道习经的,如无仙分,岂能有此?乘此机会,一往游仙洞赏一赏,正是不可已者。”乃欣然说道:“劣弟虽是红尘中人,清心寡欲,多不让人了。曷不一往玩玩?十三兄愿与之偕,也能足蹑灵境,眼睹真景,拍洪崖之肩,窥玉女之窗,有何不可?裴航蓝桥遇云英,刘晨天台访玉真,难道别人也的?”十三踌躇道:“天衢兄诚是仙类中人。如弟冗陋,冒进灵界,有甚不可,得不贻笑于兄长么?”翰林笑道:“兄长太嘲人而好自谦的,弟前往看看罢。”周京勉强起身,两人缓步向前进去。
不及数箭之地,忽有郑十三家僮,慌慌张张走进来,叫道:“郑相公休要脚步。”十三立住了脚,高声问道:“有甚事体,如此慌乱?”家僮喘吁吁道:“娘子一口气不来便撞倒了。小的一边叫人送太医家问问,小的一口气追相公到此。相公快回去看视看视罢。”十三闻了,面色怃然发红了,勉强说道:“弟本冗陋,不合仙洞之游,庶拟天衢兄清分之余?,一进仙界的,不料有此这般之事。此山非俗人敢为冒进者,尽知非虚言呢。”因上了马,促鞭还归。
翰林一头怊怅,一头诧异,肚里自言道:“周京果无仙分了。我且独自进去,试看如何光景,有何不可?”便随步进去。
走了十里多路,果然是一个洞门。翰林想来,此定然是游仙洞,乃过了门,复转弯抹角,走到里面。但见奇花异卉,古干虬枝,清香扑鼻,真是窈然深,蔚然秀,无有飞尘到来。
翰林自然是怡情说性,不觉爱慕起来。到了一度溪水边坐下,忽见水上漂漂流下一片桐叶,叶上略露墨字。翰林大为惊异,便随手拿来看时,有两行字迹。看时,即是两句诗,云:
仙龙吠云外,知是杨郎来。
翰林看来,不胜奇异,心内自言道:“此山之内,岂有人居住?『杨郎来』云者,知我之来者,可不是我有仙缘,安知非云英遇了裴航?”正在踌躇之间,山日容易西坠,东岭月上,如同白日。翰林便从着小径,穿林转角,又走了数里。真是松梢露湿,峰腰雾锁。月影之下,隐隐出见一亭榭来,翰林喜道:“这必然是仙乐亭。虽不闻乐声,一番登临,岂不是快活!”便进一步,正然徘徊顾眄,忽见从里面走出一个垂髫的青衣女音来,迎面见了翰林,并不羞涩,笑问道:“仙郎来何晚也?”更不对回语,转身走内,呼声道:“娘子,杨郎至矣。”翰林惊喜若梦,伫立寻思,莫知端倪。
忽又女童走出来,笑嘻嘻的向前道:“娘子请进了。”翰林始接口道:“谷人偶然随景,入山失路,又值日暮,不期到此。不知此处是何名?娘子又是谁?又什么使我到那里?”女童答道:“此处便是游仙洞仙乐亭,愿仙郎走进可知,不须问我呢。”翰林不胜有趣,向前转至亭下。忽然从里面出来一位女娘,风鬟雾髻,环佩珊珊,下阶迎着道:“郎君请安。莫非夙缘,郎君请到里边奉茶。”翰林且惊且疑,笑道:“仙女姐姐,我是俗陋之人。素无月下之期,姐姐那里先送了叶上诗,又有下阶之邀,学生不胜感激汗颜,不知所措”乃举眼暂见那仙娘时,天然艳容,真是出水芙蓉未足喻其香艳。
那仙女答道:“总是前定。快至亭上,愿道其详。”翰林喜的不胜,乃与上了亭,分宾东主西坐下。女仙招的女童来,先倒茶献上,道:“郎君半夜失乏,快去整备酒筵上来,别误了千金一刻。”那女童答应着去了。登时进了一个华盘,托着两盏香茶,在面前先宾后主分上毕,继即端上饭来,无非是胡麻、桃脯、蒓羹、鲈 之类。
翰林半日山行,正在肚里饿乏,便先茶后食,饭餐已毕,漱口吃茶用过,便重整衣衿,欠身问道:“神仙姐姐,敢问名位是何?如何降游到此?鸾骖还玉京,又在那时呢?”女仙道:“妾是王母娘娘侍娥,长侍娘娘在玉案之前。大凡仙家规模,便见尘世中名山丽水,多与赤城华标,与上界彷佛处。群仙有时下降,爱其时景,或群仙作伴,笙萧随之,抑或独坐云头,以时赏玩。此山名玉女峰。峰下有洞,曰:游仙洞。中有亭,曰乘鹤。以亭上种种有仙乐故,或称仙乐,以副其名,便是俗人的称。妾自不免有俗缘在于郎君,故不胜缱绻之意。今日知郎君到此,先来等候,便是天定所在。天鸡才鸣,将还玉京。郎君绸缪之情,只今一夜而已。”翰林听来,喜的不胜,问道:“刘、阮入天台,王质看棋一局,斧柯便烂,天上之一日,便是下界之几年云者,尽然学生一夜之缘,明天下山,则还复几年么?”女仙笑道:“非谓是也。天上之日月迟永,故天上一日,便是下界之以年计数。仙人降游下界,虽择胜景,同是下界所在,便是一日,等是一日,有何疑的呢?”翰林道了几个“是”而已。银河已倾,桂影复斜,翰林神魂怡荡,浑身酥麻,遂与仙娘共入罗帏,一夜殷懃,便同百年佳期,不胜欢娱。
俄而晓云葱胧,明星在东。仙娘自起梳妆,谓翰林道:“尘缘已续,天机有定。郎君速还,若有重逢之日,以诗相照。”乃写一诗于罗巾以赠,云:
相逢花满天,相别花在地。
春色如梦中,弱水杳千里。
翰林看毕,吟咏嗟叹,受来藏过身边,不觉离情之黯然,自取汗巾,写下一诗,以赠仙娘,云:天风吹玉佩,白云何披离。
巫山何夜雨,愿湿襄王衣。仙娘忙接郎吟,藏之袖中。促令翰林起身,相视凄怆,挥泪分手。
翰林步出洞门,伫立回首,真是碧树迭迭,瑞霭朦朦,况若瑶台一梦,怅然回到昨日芳草溪边。家僮、仆夫迎来,接应道:“大爷高兴,林间宿不归呢。”翰林不答,跨上头口,回至花园,神魂浩荡,怀思倏忽,心内自言自语道:“仙娘爱他游仙洞,既降下界,又有宿缘于我,一夜情爱,其驾鹤骖鸾,不当如是其遽。我且再往,或者重逢婵娟,缱绻佳缘,岂不多胜于初见。”只自悔恨其先归。
一夜不寐,千思万想,坐待天明。忙过早膳,复命书僮备了牲口,骑上出城,复至溪边,下骑独自步行,再到游仙洞,山花寂历,石泉淙盢,虚亭岿然,仙尘已渺。翰林悄然怅望,但见彩云重迭,有如幡幢飘摇,层峦窈窕,宛若环佩叮当,乃抚掌自叹道:“山花应知崔护城南之恨矣。”乃抚然回来,心中忽忽不乐,若有所失。
一日,郑十三来到,翰林欣迎叙话。十三道:“前日之游,猝因拙荆有疾,使兄长独留败兴。向所谓仙分之无,有此符合,只自愧叹。”翰林道:“此直偶尔,何必有云,尊嫂患症已大好么?”十三道:“好了。”复道:“天衢兄,今天无所事,今要再往城南,看看他无边芳草,临流洗爵,好不是半日偷闲的,好了么?”翰林正在郁悒之中,闻此城南之言,心内又起玉女峰之想,欣然道:“芳草连天,绿阴满地,多胜了花辰。弟当蹑周京兄之后,疏畅疏畅罢。”于是两人联镳再往城南,一路上说些时景闲话,来到溪上,绿阴之下,藉草为茵,酌酒畅饮。但见流莺织柳,飞蝶拈花,端的是好风景。
酒过数巡,瞥看对面断岸之上,有一荒冢,蓬蒿四没,莎片半颓,犹有野花争发于乱木之间,幽兰特抽于丛薄之中。
翰林指点而叹道:“贤愚贵贱,都归于一?土,竟成土馒头者,尽是实际话。孟尝君之所以下泪于雍门琴者是也。诗人所谓『孔圣、盗跖都尘埃』者,可不是慷慨乎?”周京道:“可不是乎!天衢兄有所不知,这是张丽华这冢。丽华当时但知姓张,不传其名,颜容绝艳,时人以丽华称之。年二十而没,瘗于此地。当时爱慕之人,哀其艳容,多种芳兰艳花于其傍,以志之。今又年久,花又不能盛开,犹存余葩残香,倒也可怜,令人发叹。吾辈今着酒兴,须将一杯酒以浇其坟,又以一诗慰他芳魂,岂不是一时的好事么?”翰林道:“兄长之言有趣。”即将一杯酒,满满的酌来,举以浇于坟上,乃以一律之。
诗云:
美人曾倾国,芳魂已上天。
管弦山鸟学,罗绮野花传。
古墓空春草,虚楼自暮烟。
秦天旧声价,今日为谁边?郑周京复将一杯酒,又以诗吊。诗云:
问昔繁华地,谁家窈窕娘?
荒凉苏小宅,寂寞薛涛庄。
草带罗裙色,花留宝靥香。
芳魂招不得,惟有暮鸦翔。
两人咏吊罢,一笑,各饮一杯十三复起身彷徨,至颓土崩薄之边,见了一个白罗汗巾,墨迹新润,半埋半露于尘土之间。周京用手拿来看时,便是一首绝句,吟咏一回,诗意极其缱绻,便笑道:“世间原多有心好事者,不知作此多情之事,独自叹伤。”翰林笑道:“周京兄有何说不出的心怀如此独唏么?”周京踌躇不答,端的是何?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