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 孟荀言性争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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孟子之性善说,荀子之性恶说,是我国学术史上,未曾解除之悬案,两说对峙了二千多年,抗不相下。孟子说:人性皆善,主张仁义化民;宋儒承袭其说,开出理学一派,创出不少迂廖的议论。荀子生在孟子之后,反对其说,谓人之性恶,主张以礼制裁之;他的学生韩非,以为礼之制裁力弱,不若法律之制裁力强,遂变而为刑名之学,其弊流于刻薄寡恩。于是儒法两家,互相诋斥,学说上、政治上生出许多冲突。究竟孟荀两说,孰得孰失?我们非把他彻底研究清楚不可。
孟子谓:“孩提之音,无不知爱其亲也,及其长也,无不知敬其兄也。”这个说法,是有破绽的。我们任喊一个当母亲的,把他亲生孩子抱出来,当众试验,母亲抱着他吃饭,他就伸手来拖母亲之碗,如不提防,就会落地打烂。请问这种现象,是否爱亲?又母亲手中拿一糕饼,他见了,就伸手来拖,如不给他,放在自己口中,他立刻会伸手从母亲口中取出,放在他的口中。又请问这种现象,是否爱亲?小孩在母亲怀中,食乳食糕饼,哥哥走近前,他就用手推他打他。请问这种现象,是否敬兄?五洲万国的小孩,无一不如此。事实上,既有了这种现象,孟子的性善说,岂非显有破绽;所有基于性善说发出的议论,订出的法令制度,就不少流弊。
然则孟子所说“孩提爱亲,少长敬兄”,究竟从甚么地方生出来?我们要解释这个问题,只好用研究物理学的法子去研究。盖人之天性,以我为本位,我与母亲相对,小儿只知有我,故从母亲口中把糕饼取出,放在自己口中。母亲是乳哺我的人,哥哥是分乳吃,分糕饼吃的人,母亲与哥哥相对,小儿就很爱母亲,把哥哥打开推开。长大了点,出而在外,与邻人相遇,哥哥与邻人相对,小儿就很爱哥哥。走到异乡,邻人与异乡人相对,则爱邻人。走到外省,本省人与外省人相对,就爱本省人。走到外国,本国人与外国人相对,就爱本国人。我们细加研究,即知孟子所说爱亲敬兄,都是从为我之心流露出来的。
甲图(略)
试绘之为丁图:如甲:第一圈是我,第二圈是亲,第三圈是兄,第四圈是邻人,第五圈是本省人,第六圈是本国人,第七圈是外国人。细玩此圈,即可寻出一定的规律:“距我越近,爱情越笃,爱情与距离成反比例。”其规律与地心吸力相似,并且这种现象,很像磁场现象。由此知:人之性灵,与磁电相同,与地心吸力相同,故牛顿所创的公例,可适用于心理学。上面所绘甲图,是否正确,我们还须再加考验:假如暮春三月,我们约着二三友人出外游玩,见着山明水秀,心中非常愉快,走到山水粗恶的地方,心中就不免烦闷,这是甚么原故呢?因为山水是物,我也是物,物我本是一体,所以物类好,心中就愉快,物类不好,心中就不愉快。我们又走至一个地方,见地上许多碎石,碎石之上,落花飘零,我心对于落花,不胜悲感,对于碎石,则不甚注意,这是甚么原故呢?因为石是无生之物,花与我同是有生之物,所以常常有人作落花诗、落花赋,而不作碎石歌、碎石行。古今诗词中,吟咏落花,推为绝唱者,无一不是连同人生描写的。假如落花之上,卧一将毙之犬,哀鸣宛转,入耳惊心,立把悲感落花之心打断,这是甚么原故呢?因为花是植物,犬与我同是动物,故不知不觉,对于犬特表同情。又假如归途中见一狰狞恶犬,拦着一人狂噬,那人持杖乱击,当此人犬相争之际,我们只有帮人之忙,断不会帮犬之忙,这是甚么原故呢?因为犬是兽类,我与那人同是人类,故不知不觉,对于人更表同情。我同友人分手归家,刚一进门,便有人跑来报道,先前那个友人,走在街上,同一个人打架,正在难解难分。我闻之立即奔往营救,本来是与人打架,因为友谊的关系,故我只能营救友人,不能营救那人。我把友人带至我的书房,询他打架的原因,我倾耳细听,忽然屋子倒下来,我几步跳出门外,回头转来喊友人道:你还不跑呀?请问一见房子倒下,为甚么不先喊友人跑,必待自己跑出门了,才回头来喊呢?这就是人之天性,以我为本位的证明。
我们把上述事实绘图如(乙)。第一圈是我,第二圈是友,第三圈是他人,第四圈是犬,第五圈是花,第六圈是石,其规律是“距我越远,爱情越减,爱情与距离成反比例。”与甲图是一样的。乙图所设的境界,与甲图全不相同,而得出的结果,完全一样,足证天然之理,实是如此。兹再总括言之:凡有二物,同时呈于吾前,我心不假安排,自然会以我为本位,视距我之远近,定爱情之厚薄,与地心吸力、电磁吸力无有区别。
力有离心同心二种,甲图层层向外发展,是离心力现象;乙图层层向内收缩,是向心力现象。孟子站在甲图里面,向外看去,见得凡人的天性,都是孩提爱亲,稍长爱兄,再进则爱邻人,爱本省人,爱本国人,层层放大;如果再放大,还可放至爱人类爱物类为止,因断定人之性善。故曰:“老吾老,以及人之老,幼吾幼,以及人之幼。”又曰:“举斯心,加诸彼。”总是叫人把这种固有的性善扩而充之。孟子喜言诗,诗是宣导人的意志的,凡人只要习于诗,自然把这种善性发挥出来,这即是孟子立说之本旨。所以甲图可看为孟子之性善图。
乙图(略)
荀子站在乙图外面,向内看去,见得凡人的天性,都是看见花就忘了石,看见犬就忘了花,看见人就忘了犬,看见朋友,就忘了他人,层层缩小,及至房子倒下来,赤裸裸的只有一个我,连至好的朋友都忘去了,因断定人之性恶。故曰:“妻子具而存衰于亲,嗜欲得而信衰于友,爵禄盈而忠衰于君。”又曰:“拘木待括蒸矫然后直,钝金待砻厉然后利。”总是叫人把这种固有的恶性抑制下去。荀子喜言礼,礼是范围人的行为的,凡人只要习于礼,这种恶性自然不会发现出来。这就是荀子立说之本旨。故乙图可看为荀子之性恶图。
甲乙二图,本是一样,自孟子荀子眼中看来,就成了性善性恶,极端相反的两种说法,岂非很奇的事吗?并且有时候,同是一事,孟子看来是善,荀子看来是恶,那就更奇了。例如我听见我的朋友同一个人打架,我总愿我的朋友打胜,请问这种心理是善是恶?
假如我们去问孟子,孟子一定说道:这明明是性善之表现,何以言之呢?友人与他人打架,与你毫无关系,而你之愿其打胜者,此乃爱友之心,不知不觉,从天性中自然流出,古圣贤明胞物与,无非基于一念之爱而已。所以你这种爱友之心,务须把他扩充起来。
假如我们去问荀子,荀子一定说道:这明明是性恶之表现,何以言之呢?你的朋友是人,他人也是人,你不救他人而救友人,此乃自私之心,不知不觉,从天性中自然流出。威廉第二,造成世界第一次大战,德意日造成第二次世界大战,无非起于一念之私而已。所以你这种自私之心,务须把它抑制下去。
上面所举,同是一事,而有极端相反之两种说法,两种说法,都是颠扑不灭,这是甚么道理呢?我们要解释这个问题,只须绘图一看,就自然明白了。如图:第一圈是我,第二圈是友,第三圈是他人,请问友字这个圈,是大是小?孟子在里面画一个我字之小圈,与之比较,就说他是大圈。荀子在外面画一个人字之大圈,与之比较,就说他是小圈。若问二人的理由,孟子说:友字这个圈,乃是把画我字小圈的两脚规张开来画成的,怎么不是大圈?顺着这种趋势,必会越张越大,所以应该扩充之,使他再画大点。荀子说道:友字这个圈,乃是把人字大圈的两脚规收拢来画成的,怎么不是小圈?顺着这种趋势,必定越收越小,所以应该制止之,不使之再画小。孟荀之争,如是如是。
营救友人一事,孟子提个我字,与友字相对,说是性善之表现;荀子提个人字,与友字相对,说是性恶之表现。我们绘图观之,友字这个圈,只能说他是个圈,不能说他是大圈,也不能说他是小圈。所以营救友人一事,只能说是人类天性中一种自然现象,不能说他是善,也不能说他是恶。孟言性善,荀言性恶,乃是一种诡辩,二人生当战国,染得有点策士诡辩气习,我辈不可不知。
荀子而后,主张性恶者很少。孟子的性善说,在我国很占势力,我们可把他的学说再加研究。他说:“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,皆有怵惕恻隐之心。”这个说法,也是性善说的重要根据。但我们要请问:这章书,上文明明是怵惕恻隐四字,何以下文只说“无恻隐之心,非人也”,“恻隐之心,仁之端也”,平空把怵惕二字摘来丢了,是何道理?性善说之有破绽,就在这个地方。怵惕是惊惧之意,譬如我们共坐谈心的时候,忽见前面有一人,提一把白亮亮的刀,追杀一人,我们一齐吃惊,各人心中都要跳几下,这即是怵惕。因为人人都有畏死之天性,看见刀,仿佛是杀我一般,所以心中会跳,所以会怵惕。我略一审视,晓得不是杀我,是杀别人,登时就把畏死之念放大,化我身为被追之人,对乎他起一种同情心,想救护他,这就是恻隐。由此知:恻隐是怵惕之放大形。孺子是我身之放大形,莫得怵惕,即不会有恻隐,可以说:恻隐二字,仍是发源于我字。
见孺子将入井的时候,共有三物:一曰我,二曰孺子,三曰井,绘之为图,第一圈是我,第二圈是孺子,第三圈是井。我与孺子,同是人类,井是无生物。见孺子将入井,突有一“死”的现象呈于吾前,所以会怵惕,登时对于孺子表同情,生出恻隐心,想去救护他。故孟子曰:“恻隐之心,仁之端也。”我们须知:怵惕者自己畏死也,恻隐者怜悯他人之死也,故恻隐可谓之仁,怵惕不能谓之仁,所以孟子把怵惕二字摘下来丢了。但有一个问题,假令我与孺子同时将入井,请问此心作何状态?不消说:这刹那间,只有怵惕而无恻隐,只能顾及我之死,不能顾及孺子。非不爱孺子也,变生仓卒,顾不及也。必我身出了危险,神志略定,恻隐心才能发出。惜乎孟子当日,未把这一层提出来研究,留下破绽,遂生出宋儒理学一派,创出许多迂谬的议论。孟子所说的爱亲敬兄,所说的怵惕恻隐,内部俱藏有一个我字,但他总是从第二圈说起,对于第一圈之我,则略而不言。杨子为我,算是把第一圈明白揭出了,但他却专在第一圈上用功,第二以下各圈,置之不管;墨子摩顶放踵,是抛弃了第一圈之我,他主张爱无差等,是不分大圈小圈,统画一极大之圈了事。杨子有了小圈,就不管大圈;墨子有了大圈,就不管小圈。他们两家,都不知道:天然现象是大圈小圈,层层包裹的。孟荀二人,把层层包裹的现象看见了,但孟子说是层层放大,荀子说是层层缩小,就不免流于一偏了。我们取杨子的我字,作为中心点,在外面加一个差等之爱,就与天然现象相合了。
我们综孟荀之说而断之曰:孟子所说“孩提之童,无不知爱其亲也,及其长也,无不知敬其兄也”一类话,也莫有错,但不能说是性善,只能说是人性中的天然现象;荀子所说“妻子具而孝衰于亲,嗜欲得而信衰于友”一类话,也莫有错,但不能说是性恶,也只能说是人性中的天然现象。然则学者奈何?曰:我们知道:人的天性,能够孩提爱亲,稍长敬兄,就把这种心理扩充之,适用孟子“老吾老,以及人之老,幼吾幼,以及人之幼”的说法。我们又知道:人的天性,能够孝衰于亲,信衰于友,就把这种心理纠正之,适用荀子“拘木待括蒸矫然后直,钝金待砻厉然后利”的说法。孟荀之争,只是性善性恶名词上之争,实际他二人所说的道理,都不错,都可见诸实用。我以为我们无须问人性是善是恶,只须创一条公例:“心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。”把牛顿的吸力说,爱因斯坦的相对论,应用到心理学上,心理物理,打成一片而研究之,岂不简便而明确吗?何苦将性善性恶这类的名词,哓哓然争论不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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