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 玩新词匆忙失宝砚 防暴客谆切付雕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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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回书讲的是十三妹仗义任侠,救了安龙媒、张金凤并张老夫妻二人。因见张姑娘是个聪明绝顶的佳人,安公子又是个才貌无双的子弟,自己便轻轻的把一个月下老人的沉重耽在身上,要给他二人联成这段良缘。不想合安公子一时话不投机,惹动他一冲的性儿,羞恼成怒,还不曾红丝暗系,先弄得白刃相加。
按这段评话的面子听起来,似乎纯是十三妹一味的少不更事,生做蛮来。却是不然。书里一路表过的,这位十三妹姑娘是天生的一个侠烈机警人,但遇着济困扶危的事,必先通盘打算一个水落石出,才肯下手,与那《西游记》上的罗刹女,《水浒传》里的顾大嫂的作事,却是大不相同。即如这桩事,十三妹原因“侠义”两个字上起见,一心要救安、张两家四口的性命,才杀了僧俗若干人;既杀了若干人,其势必得打发两家赶紧上路逃走,才得远祸。讲到上路,一边是一个瘦弱书生带着黄金锱重,一边是两个乡愚老者伴着红粉娇娃,就免不了路上不撞着歹人,其势必得有人护送。讲到护送,除了自己一身之外,责堪旁贷者再无一人。讲到自己护送,无论家有老母不能分身远离,就便得分身,他两家一南一北,两路分程,不能兼顾,其势不得不把两家合成一路。
讲到两家合成一路,又是一个孤男,一个幼女,非鸦非凤,不好同行,更兼二人年貌相当,天生就的一双嘉耦,使他当面错过,也是天地间的一桩恨事,莫若借此给他合成这段美满姻缘,不但张金凤此身得所,连他父母也不必再计及到招赘门婿,一同跟了女儿前去,倒可图个半生安饱。
如此一转移间,就打算个护送他们的法儿也还不难,自己也算“救人救彻,救火救灭”,不枉费这番心力。此十三妹所以挺身出来给安龙媒、张金凤二人执柯作伐的一番苦心孤诣也。又因他自己是个女孩儿,看着世间的女孩儿自然都是一般的尊贵,未免就把世间这些男子贬低了一层。再兼这张金凤的模样、言谈、性情、行径,都与自己相同,更存了个“惺惺惜惺惺”的意见。所以未从作这个媒,心里只有张金凤的愿不愿,张老夫妻的肯不肯,那安公子一边,直不曾着意,料他也断没个不愿不肯的理。谁想安公子虽是个年少后生,却生来的老成端正,一口咬定了几句圣经贤传,断不放松。这其间弄得个作媒的,在那一头儿,把弓儿拉满了,在这一头儿,可把钉子碰着了,自然就不能不闹到扬眉裂眦、拔刀相向起来。这是情所必至、理有固然的一段文章。列公莫认作十三妹生做蛮来,也莫怪道说书的胡谄硬扭。
话休絮烦,言归正传。却说安公子见十三妹扬刀奔了他来,“嗳呀”了一声,双手捂着脖子,望门外就跑。张老婆儿是吓得浑身乱抖,不能出声。张老见了,一步抢到屋门,双手叉住门框,说:“姑娘,这可使不得,有话好讲!”嘴里只管苦功,却又不好上前用手相拦。这个当儿,张金凤更比他父母着急。你道他为何更加着急?原来当十三妹向他私下盘问的时候,他早已猜透十三妹要把他两路合成一家,一举三得的用意,所以一任十三妹调度,更不过问。料想安公子在十三妹跟前受恩深处,也断没个不应之理。不料安公子倒再三的一推辞,他听着如坐针毡,正不知这事怎的个收场,只是不好开口。如今见一直闹到拿刀动杖起来,便安公子被逼无奈应了,自己已经觉得无味;倘然他始终不应这句话,这十三妹雷厉风行一般的性子,果然闹出一个“大未完”来,不但想不出自己这条身子何以自处,请问这是一桩甚么事?成一回甚么书?莫若此时趁事在成败未定之天,自己先留个地步,一则保了这没过门女婿的性命,二则全了这一厢情愿媒人的脸面,三则也占了我女孩儿家自己的身分,四则如此一行,只怕这事倒有个十拿九稳也不见得。
想罢,他也顾不得那叫避嫌,那叫害羞,连忙上前把十三妹擎刀的这只右胳膊双手抱住,往下一坠,乘势跪下,叫声:“姐姐请息怒,听妹子一言告禀!”因说道:“姐姐,这话不是我女孩儿家不顾羞耻,事到其间,不说是断断不得明白的了。姐姐的初意,原是因我两家分途行走兼顾不来,才要归作一路;同行不便,才有这番作合。姐姐的深心,除了妹子体贴的到,不但爹妈不得明白,大约安公子也不得明白。若论安公子方才这番话;所虑也不为无理,只是我们作女孩的,被人这等当面拒绝,难消受些。在我,替我算计,此时惟有早早退避,才是个自全的道理,还有何话可说?所难的是姐姐,方才当面给我两家作合的这句话,不但爹妈应准的,连天地鬼神都听见的,我张金凤可只有这一条道儿可走,没第二句话可商量。如今事情闹到这步田地,依我竟把这‘婚姻’两字权且搁起,也不必问安公子到底可与不可的话,我就遵着姐姐的话,跟着爹妈一直送安公子到淮安。一路行则分辙,住则异室,也没甚么不方便的去处。到了淮安,他家太爷、太太以为可,妹子就遵姐姐的话,作他安家的媳妇;以为不可,靠着我爹爹的耕种刨锄,我娘儿两个的缝联补绽,到那里也吃了饭了,我依然作我张家的女儿。只是我虽作张家女儿,却得借重他家这个‘安’字儿虚挂个招牌字号。那时我便长斋绣佛,奉养爹妈一世,也算遵了姐姐的话,一天大事就完了。姐姐此时何必合他惹这闲气?”张姑娘这几句话说得软中带硬,八面儿见光,包罗万象,把个铁铮铮的十三妹倒寄放在那里,为起难来了,只得勉强说道:“喂,岂有此理!难道咱们作女孩儿的活得不值了,倒去将就人家不成?你看我到底要问出他个可不可来再讲!”
再说安公子,若说不愿得这等一个绝代佳人,断无此理。
只因他一团纯孝,此时心中只有个父母,更不能再顾到第二层。再加十三妹心里作事,他又不是这位姑娘肚子里的蛔虫,如何能体贴得这样到呢?所以才有这场决裂。如今听张金凤这几句话说了个雪亮,这是桩一举三得的事,难道还有甚么扭捏的去处?那时他正在窗外进退两难,听得十三妹说“到底要问他个可不可”,便从张老膈肢窝底下钻进来,跪下,向十三妹道:“姑娘,不必动气了!我方才是一时迂执,守经而不能达权,恰才听了张家姑娘这番话,心中豁然贯通。如今就求姑娘主婚,把我二人联成匹耦,一同上路。到了淮安,我把这段下情先向母亲说明。父亲如果准行,却是天从人愿;倘然不准,我豁着受一场教训,挨一顿板子,也没的怨。到了万万无可挽回,张姑娘他说为我守贞,我便为他守义,情愿一世不娶。哪,这话皇天后土,实所共鉴,有渝此盟,神明殛之!姑娘,你道如何啦阿?”
十三妹见安公子这个光景,知他这话不是被逼无奈,直是出于天良至诚,不觉变嗔为喜,这才把膀根儿一松,刀尖儿朝下一转,手里掂着那把刀,向安公子、张金凤道:“你二人媒都谢了,还合我闹得是甚么假惺惺儿呢!”说着,把张姑娘搀起,送到东间暂避。回身出来,便向张老夫妻道喜。张老道:“我的姑娘,你可真费大了心了!”张老婆儿道:“我的菩萨,没把我唬煞了!这如今可好咧!”姑娘道:“告诉你老人家罢,这就叫作‘不打不成相与’。”说着,回头又向安公子道:“妹夫,你可莫怪我卤莽,这是天生的一件成得破不得的事。大约不是我这等卤莽,这事也不得成。至于你方才拒婚的那段话,却也说得不错。婚姻大事,自然要听父母之命才是,但是父母也大不过天地。今夜正是圆月当空,三星在户,你看,这星月的光儿一直照进门来了。你二人都在客边,想来彼此都没个红定,只是这大礼不可不行,就对着这月色星光,你二人在门里对天一拜,完成大礼。”说着,便请张老招护了安公子,张老婆儿招护了张姑娘,拜过天地。
十三妹又走到八仙桌子跟前,把那盏灯拿起来,弹了弹蜡花,放在桌子正中,说道:“你二人就向上磕三个头,妹夫就算拜告了父母,妹妹就算参见了公婆。”拜毕,十三妹又向张老夫妻道:“你二位老人家请上坐,好受女儿女婿的礼。”二人道:“我们罢了,闹了这半日,也该叫姑爷歇歇儿了。”十三妹道:“不然,这个礼可错不得。”说着,便自己过去扶了张姑娘,同安公子站齐了,双双磕下头去。张老道:“白头到老的,这都是恩人的好处。我老两口儿下半世可就靠着姑爷了!”老婆儿道:“那还用说哩,他疼咱们闺女,有个不疼咱俩的!”一时大礼行罢,把个张老喜欢的无可不可,说:“等我沏壶热茶来,大家喝喝。”说着,拿了茶壶到厨房里沏茶去了。
安公子此时是怕也忘了,臊也忘了,乐的也不知该说那一句话是头一句,转觉得满脸周身的不得劲儿,在那里满地转转。这个当儿,张姑娘还低着头站在当地不动,他母亲道:“姑娘,你这边儿坐下歇歇腿儿罢。”张姑娘只合他母亲努嘴儿抬眼皮儿的使眼色,无奈这位老妈妈儿总看不出来,急得个张姑娘没法儿,只好卖嚷儿了,他便望空说道:“啊,我们到底该叩谢叩谢这位恩深义重的姐姐才是。”一句话把安公子提醒,连说:“有理!有理!”这才忙忙的跑过来,同张姑娘双双跪下,向上给十三妹磕头。安公子这几个头真是磕了个死心塌地的,只见他连起带拜的闹了一阵,大约连他自己也不记得磕了三个啊,还是磕了五个。十三妹也敛衽万福,还过了礼,便一把把张金凤拉到身旁坐下,看了他笑道:“啧!啧!啧!果然是一对美满姻缘。不想姐姐竟给你弄成了,这也不枉我这滴心血。”张姑娘听了,感极而泣,不觉掉下泪来。
正说着,张老沏了茶来,大家喝罢。十三妹道:“这咱们可就要归着行李了。”因对张老道:“你老人家带了你们姑爷,拿上灯,先到那地窨子里把他那几个箱子打开,凡衣服首饰以及零星有记认的东西,一概不要;但是有的金银,不论多少,都给我拿出来。”二人听了,也不知甚么意思,只得拿灯前去。进了那个柜门,张老道:“姑爷,你让我拿着灯罢。”说着,接过灯来,照了安公子一步步从台阶儿下去。
二人进了地窨子门,果见有几个箱子摞在床头上,一个个搬下来打开,里头不过是些衣饰之类,也不细看。只见每个箱子里,整的也有,碎的也有,都有两三包银子,一一的拿出来堆在地下。回头看了看,床里边还放着个小包袱,提了提觉得沉重,打开一看,原来是他老婆儿合女孩儿的随身包袱,连家里带出来的那一百银子都在里头,也提在地下。重复拿着灯搬运出来,说明了原由。
十三妹略略的数了一数,通共也有个千把两银子,因先拣了一包碎的,约略不足百两,撂在一边,又把那小包袱仍交还他母女。然后指了那十几包银子向安公子道:“我图个便宜,你把这一千来的银子拿去,换给我一百金子使。”安公子听了,叫声:“姑娘。”自己忙又改口道:“我怎么还是这等称呼?我自然也该称作姐姐才是。姐姐,这原是你的东西,怎说到换起来?”十三妹道:“你不换,我不要了。”安公子连说:“换,换。”就拿了一包过来。
十三妹接在手里,向张金凤道:“妹妹,咱们可不是空身儿投到他家去了,这一百金子算姐姐给你垫个箱底儿罢。”随把包儿递给张老婆儿手里。那老婆儿道:“姑娘,作吗呢?罢呀,你疼你妹子还疼的不够喂,还给他这东西!”嘴里说着,手里可接过去了。张老看了,也一旁道谢不迭。十三妹交明了,就催安公子收那银子。安公子再三的不肯,道:“姐姐,你难道不留些使?”十三妹道:“方才留的那一包碎的,尽够我同母亲过冬的了。即或不够,左右有那一项‘没主儿的钱’,我甚么时候用,甚么时候取。你别累赘,快些收去,大家好打点起身。”安公子听了,无法,只得收下。 十三妹出了一回神,问着张老道:“我方才在马圈里看见一辆席棚儿车,想来就是他娘儿两个坐的,一定是你老人家赶了来的呀?”张老道:“可不是我,还有谁呢?”十三妹道:“这辆车连牲口都好端端的在那里呢,你老人家这时候就去把他收拾妥当了,回来把你们姑爷的被套、行李、银两给他装在车上,把一应的东西装好,铺垫平了,叫他娘儿两个好坐。再把那个驴儿解下边套来,匀给你们姑爷骑。”说着,便问安公子道:“会骑驴呀?”安公子道:“马也会骑,何况于驴。难道我一路不是骑了包程骡子来的?只怕没有鞍子。”张老道:“有,我车上捎着个带马褥子的软屉鞍子呢。”十三妹道:“那就巧极了,牲口也有了,就叫你们姑爷骑上,跟着一伙同行。等都弄妥当了,咱们大家趁着天不亮就动身。我一直送你们过了县东关,那里自然有人接着护送下去,管保你们老少四口儿一路安然无事,这算完了我的事了。你们爷儿三个就去收拾起来,我同我这妹妹再多说一刻的话儿。”大家听了,自是个个欢喜。
张老道:“等我去看看牲口,把草口袋拿出来,先喂上他,回来好走路。”安公子道:“我也去,我在这里闲着作甚么!” 说着,一同去了。这工夫,张家母女二人把行李、金银一一的包捆妥当。张老喂上牲口,同安公子进来,又叫上老婆儿帮着,三个搬运了几次,才得运完装好。只见张老又忙忙的回来,向十三妹道:“姑娘,我又想起件事情来了。咱们走后,万一天明进来一个人,这一院子的死和尚,可怎么好哇?”十三妹笑道:“这个都在我,只管放心走路,横竖不与你我相干。”
张老道:“这样敢是好,我可招护车去了,你们娘儿们收拾收拾,也是时候儿了,上车罢。” 却说十三妹见诸事已毕,便叫安公子去屋里找分笔砚来用。安公子道:“此时要笔砚何用?我这里现成。”说着,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来,打开,只见里面包着一块圆式砚台,用檀木盒儿装着。那块石头细腻精纯,那砚台盒子上面又密密的镌着铭跋字迹,端的是块宝砚。安公子又在勒掖里取出笔墨来,研好了墨,连笔递将过去。
那十三妹左手托了砚台,右手把笔蘸得饱了,跳上桌子,回头叫安公子举灯照着,他便在那正中对着房门的北墙上,笔墨淋漓,写了两行大字。安公子一面拿灯光照着,一面眼睛随着笔一字字的往下看,接着口中念道:
贪嗔痴爱四重关,这闍黎重重都犯。他杀人污佛地,我救苦下云端,铲恶锄奸。觅我时,合你云中相见。
念完,乐的他咂嘴摇头拍腿打掌的呵呵大笑,说道:“姐姐,我只见你舞刀弄棒,杀人如麻,以为奇忒,再不晓得你胸中还埋没着如此的一段珠玑锦绣。只这书法也写得这等凤舞龙飞,真令人拜服!只是大家方才问姐姐你的住处,你只说在云端里住,如今这词儿里又是甚么‘云中相见’,莫非你真个在云端里不成?”十三妹笑道:“我这都是梦话,你不用问他。”
安公子摇着头道:“不然,不然,这里边定有个道理。”说毕,还在那里呆呆的细揣摩那“云中相见”的这句话。那十三妹早下了桌子,把笔砚放下,便把那把宝刀依旧的围在腰间,又向墙上取下那张弹弓来挎上,然后揣上那包银子,一口把灯吹灭,说道:“别耽延了,走罢!”迈步出门,朝外先走。张家母女合安公子见了,也只得忙忙的随了出来。
这十三妹出得院门,先到配殿把驴儿拉上,就一直的奔了马圈。见那车辆牲口都已妥当,随即打发张家母女上了车。
安公子也拉了他的牲口。十三妹又把自己的驴儿也交给他带着,开了门,放大家出去。张姑娘在车里问道:“姐姐不走,还等甚么?”十三妹道:“我还有点事儿,你们在外边略等。”
说着,催了车辆牲口出门,自己从新把门关好,然后他才就地托的一纵,纵上房去,从房外头跳将下来,便在驴儿上解下包袱,依然罩上那块青纱包头,穿上那件佛青布衫儿,重新挎上弹弓,骑上驴儿,趁着那斜月残星,护送着一行人,逍遥自在的竟自投东去了。 走了一程,到了岔道口,那天才东方闪亮,就从那里上了大道,一直的向茌平县的北门关厢,从城外一路绕向东门关厢[关厢:指城门外的大街。]而来。出了东关厢,十三妹见人烟渐渐稀少,向安公子道:“护送你们的那个人,我合他约在前面二十里外柳树林里相候。我先走一步,招呼他去。你们随后赶来。”说着,一磕牲口,如飞而去。
安公子同张老随后趱着牲口赶来,走了约莫有一个时辰,早已远远的望着一带柳树林子。大家趱向前去,只见十三妹的那匹黑驴儿拴在一棵树上。大家到了跟前,安公子下了牲口,张家母女也从车上下来,转进树林。十三妹早从里边迎了出来。安公子一见,就先问道:“姐姐说的护送我们那位在那里?请来相见。”十三妹道:“已经在此恭候多时。你不用忙,大家且在这树底下坐了,歇歇儿再说。”因对众人说道:“你们大家自然都要见见这位护送你们去的人是怎样一个英雄,如今我实对你们说罢,你们此去经过牤牛山、癞象岭、雄鸡渡、野猪林,都是歹人出没的去处,慢讲一个人护送,就有三个五个、十个八个护送,也不过没事的时候仗个胆子儿,果然到有了事,依然无用。要得千妥万当,还只有我亲身送了你们去。无奈我家有老母,不能远离,如今我看我这妹子面上,把我这张弹弓儿借给妹夫你。”说到这里,安公子道:“姐姐,只是我那里会打这弹弓儿?况且姐姐这张弹弓我又如何拉得开使得动?”十三妹道:“不用你使,你只把他背在身上。一路虽然抵不得万马千军,大约也算得一个开路的先锋,保镖的壮士。”大家听了将信将疑,面面相视。
十三妹道:“我这话,大家乍听自然不能见信。你们试想,我岂有拿着你两家若干条性命当儿戏的?你们今日走一站,明日就过牤牛山,那山上的头领个个武艺来得,手下还集着百十个喽罗,这第一处就不好过。你们明日倒要趁着后半夜的月色早走,到了牤牛山跟前,这班人一定下山拦路,要借盘缠。你们千万不可合他动手。张老大爷你也不必搭话,只把车拢住,这算让他一步。他一看就知是个走路的行家,便不动手了。这可就用着妹夫你了。你只管仗着胆子,不必害怕,天下的强盗只有打算劫财的,断没无故杀人的。那时无论他是骑牲口是步行,你先下了牲口,只管上前合他搭话,切记不可说车上没银子。他们的本领,大凡有起客人经过,有无金银,并那金银的数目多少,都料估的出来。你就道车上却带着三五千金,只是要给老人家如何如何料理官司大事用的,不能匀出来奉送,其余随身行李所值无多,只有这张弹弓还值得几两银子,就把来奉送。等他接过这弹弓去看了,不用你开口,他必先问我,那时他不但不敢收这张弹弓,只怕还要备酒备饭帮助盘缠,也不可知。只是你们都不必领他的,也不必到他山上去。就说我的话,合他们借两个牲口,添上帮套,拉这辆车,再拨两个老作人,一直送你们到淮安界上,我日后见面,定自面谢。那时人也够用的了,牲口也够使的了,你们路上也可以快走了,你家太爷的公事也可以早完了。不但这样,再有了这两个人沿路护送,他们都是一气,不怕有一万个强盗,你们只管大摇大摆的走罢。——这是我给你们打算的万无一失的一条出路。大家只管放心前去,不必犹疑。” 说着,便从膀子上褪下那张弹弓来,双手递给安公子。又对着张金凤说道:“妹妹、妹夫,当着他二位老人家在此,你我今日这番相逢,并我今日这番相救,是我天生的好事惯了,你们倒都不必在意。只有这张弹弓,是我的家传至宝。我从幼儿用到今日,刻不可离,如今因我这妹妹面上借给妹夫你,千万不可损坏失落。你一到淮安,完了老人家的公事之后,第一件,是我妹妹的终身大事;第二件,就是我这张弹弓儿了。务必专差一个妥当人送来还我,这就是你‘以德报德’了。要紧!要紧!”安公子听一句应一句。 这其间张姑娘心细,听了这话,便问十三妹道:“姐姐,你方才苦苦的不肯说个实在姓名住处,将来给你送这弹弓来,便算人人知道有个十三妹姑娘,到底向那里寻你交代这件东西?”十三妹听了,低头想了想,说:“有了,方才妹夫他不是说褚一官合他奶公姓华的是至亲吗?将来等你家华奶公赶到任上,就专他送交褚一官,转交一位邓九公。这邓九公便我说的二十八棵红柳树住的那位老英雄,他还算我的师傅。褚一官正是他的亲戚,你家华奶公又是褚一官的亲戚,这样一交代,断不会错。你我话尽于此,送君千里,终须一别,我也不往下送了。你老少四位夫妻前途保重,我们就此作别。”
大家热剌剌的听了“作别”二字,受恩深处,都不觉滴下泪来。
那张金凤更哭的哽噎难言,忍泪向十三妹说道:“姐姐,你我此一别,不知几时再得见面?”十三妹道:“若论我,你今生见得着我也不定,见不着我也不定。但是万事都有个定数,事由天定,岂在人为!”说着,撒手说声:“你们请罢。”
走到树跟前,解下那头驴儿,就待骑上要走。忽见安公子“阿嗳”了一声,双手把两腿一拍,直跳起来,说:“了不得了!这事可不好了!”大家吓了一跳。连十三妹也拉着驴儿问他:“这是为何?”安公子急得紫涨了脸,说道:“姐姐,且不要走,也不必细问,我们此时且急急的赶回黑风岗那座能仁寺去再讲!” 十三妹道:“倒底是怎么了?不是落了烟袋了?”安公子连连摇手道:“不是!不是!”张老夫妻也帮着问他,他才指手画脚的向大家说道:“方才这十三妹姐姐不是在庙里墙上题那两行《北新水令》的词儿吗?我因见那词儿的声调雄壮,更兼书法飞舞,又推敲‘云中相见’的这句话,不觉出了神。正在那里细看,不防姐姐就催着快走,我一时大意,就随着大家出来,不想把那块砚台落在那庙里,这便如何是好?” 十三妹道:“我只道甚么大不了事,原来就为这块砚台,能值几何?也值得这等失惊打怪!”安公子道:“姐姐,你有所不知,我这块砚台非寻常砚台可比。这是祖父留下的一块宝砚,祖父临终交付父亲。父亲半世苦功都在这砚台上面,临起身,珍珍重重的赏给我说,叫我好好用功,对了这砚台,就如同对着老人家一般,不可违背平日教训,日后到任上还要交还老人家。如今失落在这庙里,叫我拿甚么回老人家的话?况且那砚台上的铭跋镌着老人家的名号,你我庙里又弄了这个‘未完’,万一被人勘破,追究起来,我当如何?走走走,我们快快回去!”大家听了,也道:“这桩东西失落不得。”都没作理会处。
十三妹沉吟了半晌,说:“这桩东西诚然不可失落,但眼下我们这一群人断断没个回去的理。这件事你也交给我。我此番回家,得了空儿,本也要看看听听那庙里合地方上的动静,如今就立刻绕道先到那庙里,从庙后进去,把你这块砚台取了,拿到我家,给你好好的收着,断不至于失损。等你将来专人给我送弹弓来,就把那弹弓算个凭据,取这砚台。我这里见了弹弓,交还砚台。那时两件东西各归本主,岂不是一桩大好事么?”安公子还在那里犹疑,张金凤听了这句话,正打在心坎儿上,连忙说道:“姐姐说的有理,就是这等一言为定,不可再改。”说着,倒催着十三妹快走。十三妹便一手带过那头驴儿,认镫扳鞍,飞身上去,加上一鞭,回头向大家说声:“请了!”霎时间电掣星弛,不见踪影。这正是:
神龙破壁腾空去,夭矫云中没处寻。
要知后事如何,下回书交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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