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二回 儆淫凶倭邦传灾震 造劫数老郎隐梨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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却说湘江岸上月里嫦娥和锺、吕二仙,为救度鹤儿的事,大家聚在一处,得便闲谈时事。锺仙已把大唐君主应运历劫的前因后果,大略说明。只有王泰一人,虽说幼年爱国,造成倭邦鬼灾,而杀死无数人民,未免过于狠毒,独未闻帝命惩究。吕仙不解,把这话请教师父。
锺离权叹道:“弟子所见,何尝无理。但要知道倭人品性卑浊,行为狡狠,久为天庭所鄙弃。王泰以小小孩子,无守土之责,而身居世外,与中土隔离。纵令越人肥瘠,不问华夏兴亡,也不能说他冷面冷心,漠视国事。他却偏能激于忠义,发为孤愤。既无邀功之心,又无传名之志,居然能仗一己法力,为祖国争存,抗强虏横暴,这等存心,应为天心所眷注。况战事之责,已归天子一人。天子以外,可以不波及者,自应概予豁免,以示帝天宽仁之德。再倭邦民气太横,民俗大坏,将来终当捣乱世界。得王泰伏下火山之法,随时可以肆灾于全国,如此或可戢其野心,亦未可知。所以他这计策,竟得上天的赞许。只因此番倭人死的太多,究竟总有他的罪过在内。若明令优奖,将令人疑为有意奖乱。所以隐而不提,作为将功抵罪。要是不然,还许有些功绩,也未可知哩。”大家闲谈多时,不觉已将破晓。嫦娥因职司月光出没,不能再留,匆匆告别而去。
这里锺、吕二仙,便把鹤儿送去冥司,商恳冥王将他托生在忠厚良善的官宦人家为子。这便是八仙之中的韩湘子。他父韩会。叔子即翌卫孔教文起八代的韩文公,世居昌黎。后人都称为韩昌黎的,便是湘子父亲的胞弟。
锺离权送过鹤儿之后,随即带同洞宾去蜀中峨眉山上纤云崖,作炼丹养气功夫。临去时,洞宾问起家中之事和父母情形。锺离权笑道:“不用你费心。令尊堂经我一梦点化,已都厌恨红尘,在家修道。我还教他们许多入门的口诀和修养功夫。大概等你成功之时,他们也有了几分功行。再得你亲去一度,也可成个小小的气候,这也是很难得的了。至于你的儿子,本是功名中人,将来自会干他的功名去。你也不必再替他萦心了。”洞宾感激拜谢。
后来洞宾在纤云崖一住五年,通澈因果,回返本真,合计自出家门来,前后不过十年,已成大罗仙体,与铁拐、锺离权等几位金仙并驾齐驱,真是从古来修仙最快,成功最速的第一神仙。这总因他根基本来极厚,又系存心济世度人,奉旨下凡,并非因甚过失谪堕红尘者可比,所以有此异数。别人怎能望其项背呢?成道之后,又得老祖赐予玄都秘枢一书。凡是三界神仙所能的法术,一一载明在内,真是包罗万象,夺天地造化之功,可算是三清官内第一部完备的奇书了。不但普通神仙无缘寓目,即八仙之中,除了铁拐、锺离权以外,也未必能窥全豹。
后来洞宾仍兼领东华帝君原任,此书即藏在东华殿上。洞宾读尽此书,神通最大,圣迹最多。世人因共称为吕祖,或纯阳子,而不敢直称名字。洞宾自称,则或为回道人。回为大小二口,与吕字相同,即所以寓意也。又称山石先生。山石即岩字拆分。又有署谷客者,乃是洞宾两字的会意。因他抱定度尽众生的宏愿。诸仙均已升天,罕履尘世,只有吕祖一人,常化形人世,每就所至之地,随意改名,暗暗示意,这是后话。
如今再说吕祖成道之后,随着师父在海内外各处闲游几年,立下许多功德,方由他师父会同铁拐、采和、何仙姑四仙,朝参上帝。上帝赐宴灵霄殿,特加温谕,勉他尽职。出殿后,锺离权就带他参三清,竭王母、玄女,遍拜各山各洞神仙。这是神仙成道后必有的仪节。诸事既毕,锺离权方在本府设筵,邀请诸仙与宴。筵间,谈起张果现在京师,唐皇欲见他。他却不愿朝见,为因唐皇宠信一班妖道,弄得妖气满宫,自己不屑与此辈为伍,也不愿和邪人作对,因此颇自踌躇。
锺离权因对吕祖笑道:“张老性情太固执、冷僻。既然受命主持劫数,说不得只好随俗一点。我看你此番下山,可先同我去会会张老。如可替他帮忙一二,也是你的功德。”吕祖欣然道:“弟子愿往。”席散之后,诸仙各有馈赠。吕祖一概拜受。当日便随锺离权到长安。此时张果正化成一个伶官,混迹黎园之中。锺离权访到了他,即介绍吕祖相见。并说明特来辅助之意。
张果十分欣悦,因笑说:“我虽然混在此中,却甚厌他们嚣恶聒噪。现在又有一事,妙不可言。缘有妖道叶法善,在新天子面前饶舌,说黎园中有个老儿,没名没姓,自称痴老。这人乃是张果的化身,甚有道法。天子几次叫内官宣我。我都推说有病,没敢去见。一面托我们掌班再三奏明:『痴老真是一个又痴又老的顽固家伙。除了教戏之外,一点没有本领,请万岁不要信法师的胡言。』哪知叶妖听了此话,气得面红耳赤,就悄悄奏道:『既然这样,万岁可就宣他入宫,当着万岁龙颜,教这班伶官子弟歌唱。究竟是否仙人,那时臣等自有方法使他不能隐瞒。』天子听了他的鬼话,马上宣我们全班入宫,是我一定不肯显出真面目来,进去时,原是个穷老儿模样。我也不惯官家体制,横竖装做一概不晓得,叫他们把我当成一个野人就完了。那时天子已很注意我,等得唱完了戏,便命中官来召我见驾。我又化成一个小伙计模样。天子便说:『不是这人,方才所见的是个老儿,怎么此刻召个小孩子来呢?』掌班的也被弄得莫名其妙,只在地上磕头,说:『小人该死,委实方才拉他进来,原是个老儿,不晓怎样眼睛一眨,就变得如此形状。这人,连小人也没有见过,不知是从哪里来的。』天子甚为怀疑,便亲口问我:『你是什么人?』我只回奏,是梨园教师。天子听了倒笑起来了,问:『你们班中教师有几个?』我又奏称:『只有小人一个,还有两个副手,本奉传宣,不曾进宫。』天子大为惊异,又命我下去,再教一套戏词。我一下去,又变回老儿模样,只听满宫哗笑称奇之声,不绝于耳。叵耐叶法善那厮,奏称:『万岁圣鉴,这人要不是神通广大,怎能当着万岁面上,如此变化不定。若非真正神仙,又怎能有这等胆量呢?』天子听得他说,连连点头,重复召我上去,笑容温谕道:『有人说卿是仙人张果下凡,游戏红尘,可是么?朕酷信道教,深慕仙教,果是张仙,何妨容朕一见真容?朕愿竭忱迎接。请卿常住宫中,朝夕得所请教,不知卿意如何?』”
吕祖听到这里,笑而问道:“请问师叔怎样对付呢?”张果笑道:“我怎肯承认,自然一味胡赖,说:『生平连姓张的朋友都没有,也不晓得这个张字如何写法,怎见得我是张仙呢?』后来天子没了法子,只得命我们退出。听得圣心因怪我忽老忽少,对人谈起这事,便喊我为老郎。”一语未了,二仙都笑道:“好称呼,好名头。这倒是梨园中一段很好的佳话儿。”锺仙又点头说道:“我早晓得你有一部偏运,将来当受一种玩艺生活的香烟、崇奉。只怕这老郎二字,就会传之久远,也未可知。”吕仙笑道:“梨园是戏班之祖。老郎又作了戏班教师之祖。如经圣口所许,将来玩艺中人,根本追远,少不得要奉祀老郎为神,可就合于吾师所言的偏运了。”一句话说得张果大笑。
锺仙便正色说道:“既是玩,真是真,道兄既负重大之责,已入了皇城禁地,如何这般固执,一定不和天子相见。我辈出家人,随俗结缘,原无一定。但求有利于民,皆当尽力去做。今天子虽应遭劫运,但能引化真心好道,勤政爱人,祛欲惜福,那么劫数虽定,未始不可挽回,或缩小灾变。这就于国于民两有裨益了。这等现成的功德,如何不想去干,也枉为天上金仙了。”张果听了,恍如梦醒,道:“小弟愚蒙,所见不广,又兼生性拘执,不爱日近天颜,所以有此失检之事。今蒙指示,茅塞顿开。闻得天子面饬叶法善,命他赶紧设法,好好劝我进宫。他愿尊为国师,朝夕受教,看来法善早晚必来找我。但我已弄巧在先,如今又承认本人即是张果,这话却如何说法呢?”吕仙笑道:“这个容易。皇帝要见师叔,势必再召梨园。那时我可幻成师叔的痴老,师叔只在什么地方高坐。等得万岁问起小侄,小侄自有话说,把师叔捧将出来。一则不揭穿师叔痴老的诳言,免了欺君之罪;二则显得叶法善陈奏不实,从此皇帝可以疏远他些,免他作祟人间。这是一举两得之计。师叔以为如何?”锺、张二仙都说:“此计大妙!”三仙正在聚话,忽然梨园的掌班进来,锺、吕二仙便隐过身子。掌班一见张果,便蹙额愁颜,唉声顿足地说道:“老师父,这是真糟,也不晓那位叶法师和我们开甚么玩笑,一定说师父是张大仙。如今万岁又来宣召我们入宫唱戏。名为唱戏,据说仍为师父一人。他要证明究竟师父是否真是张仙。这话是刚才叶法师亲自来说的。还对我说,若是师父再不承认,便先拿我这掌班的下在天牢里,再和师父说话。我想师父虽然不是张仙,究竟有些什么变化的本领。要是不然,为什么那天又能忽老忽小地变出那场玩意儿来咧?师父既有这等本领,等一下万岁召见之时,何妨就糊胡涂涂地承认一言,横竖这是有好处,没有祸患的。却先救了我的性命,可不是好?”张果听了,笑道:“哦,这叶法善他竟如此可恶。万岁要他来找我,他不敢见我的面,也就罢了,为什么拿这等混话来惊吓人家?他既然如此无理,我也少不得要开他一个玩笑,叫他认识我痴的手段。掌班大爷,请不要烦心。今儿见了万岁,是是非非,我一身担任,决不牵涉到你身上去。你放心吧。”掌班的半信半疑,只得预备行头器具,召集一班伶人,亲自和张果带领入宫。
原来这一霎时间,这老郎一身已改由吕祖担任。入宫之后,皇帝也不命唱戏,只命宣掌班和老郎一同进见,先是一番温谕,口口声声称张果为仙人,务必要请他显出本来面目,就任国师之职。末了见老郎还是不承认,不由龙颜大怒,立命将掌班逮捕入狱。掌班吓得面如土色,趴在殿下,碰头出血。吕祖不觉暗暗好笑,因即大声问道:“请问万岁,怎见得小人便是张仙?”皇帝便说是叶法师说的。吕祖因道:“愿面见法师,问他一个究竟。”皇帝听了,却为难起来,因为法师说这话时,再三请求不能说出是他所说。此时忽要他出来对证,岂非失信于他。当时怔了一怔,方笑道:“卿不必求见法师,法师是不大见人的。”吕祖叩头道:“并非小人必要见法师,只因那天下朝之后,回去再四思虑,因甚万岁把小人当作张仙?当去求见小人的师父锺仙人。仙人说道:『要见张仙不难,除非叶法师亲自去终南。』以此看来,小人不是张仙。张仙或在终南山上,但须法师劳驾一次。”皇帝问他:“头先为什么不说,直要朕逮捕掌班,才肯说出来呢?”吕祖奏道:“刚才因恐叶法师见责,不敢多事。今见万岁发雷霆之威,若再不实说,一则有忤圣怀;二则罪及掌班,皆小人的罪过,安敢再存畏事之心,自取不测之祸呢?”皇帝顿首命退。随即把叶法师召了上去。
吕祖等还在墀下,遥见皇帝指着自己对他说话,似说老郎不是真仙。真仙现在终南,叫他亲自去求访之意。继见法善俯伏于地,不知说些什么。皇帝便有不悦之色,怫然退朝而去。
吕祖回至梨园,对张果大笑,说道:“师叔,这一口气,可以出一出了。”因把适间情事,说与锺、张二仙。二仙听了,都笑道:“此法很妙。明儿一早,叶法善必定前来求见老郎,仍须你去对付他,如此如此,先叫他受些跋涉之劳。然后再用如此如此的方法,可以先去见君,用不着他去引见,省得他再去讨功。”吕祖含笑称是。
次日一早,果然叶法善来了,求见老郎。吕祖仍化作假老郎出去会他,问他:“来此何意?”法善忸怩作色道:“不敢相欺,实因贫道一时失于检点,不合在圣上面前说出台驾即是张果大仙。哪知圣上求贤心切,访道情深,非要立刻找到张大仙不行。怎奈台驾见了圣上,又偏不肯承认一言,反保举我去终南山上跑一趟儿。如今别的话不提,单要请教台驾可的确知道张仙是在那里不在?要是真有张仙在彼,说不得我就跑上这一趟,也算为国求贤,谁说不应访的。假使到了那边,没有张仙,却叫我如何复旨?为此特来奉求台驾,可看天子的份上,对贫道说句实话,不但贫道心感不尽,就是万岁也感激无涯了。”吕祖见他口口声声还是一派刁钻的话,心想:“这东西不叫他知道些厉害,还当我们都是笨人咧。”因也含笑说道:“法师太过言重。小人何等之人,敢说天子份上,就是法师大驾亲临,也是万万不敢当的。若说终南山有无张仙这话,小人也不过是听得敝老师这么闲说一句。现在敝老师又去天台了,不定几时回来。小人委实无从打听。辱承枉顾,小人竟无一言可对,实在心切不安,还望法师海涵为幸。”
叶法善听了,心中万分光火,暗想:“明明你这老家伙便是张果本身,哪里再去找第二个张果去?”但又不敢再明指出来,只得忍着一肚子的气,低声问道:“终南有无真仙,这却莫管,但不知果有张仙,我贫道此去,可肯赐见么?这层万望台驾见告,切勿再有推诿。”说到这里,看他急得满面都是红光,神情好不惶恐。吕祖见他还是这般放刁,原想再难他一下,后来看他如此发急,心中又有些不忍起来,便含笑说道:“说过小人和张仙毫无瓜葛,怎知他见与不见?小人种种禀告,全是实话,怎见得有甚推诿。法师此言,莫非有点不妥?但小人也不敢尽和法师胡缠。法师既这般下问,小人竟就所知,切实奉禀。小人也曾问过敝老师,若是当今万岁派人去请张大仙时,不知这位大仙可肯赐见?敝老师笑说:『神仙以忠孝为本,以匡济为怀,要是万岁御驾亲去终南,当然一定是竭诚迎见的。若是派人前去,须看其人诚心如何?如有一毫轻慢之心,奸狡之意,甚或见了仙人,一点不吐真情,还要混搭架子,巧言试探,那么不但见不到张仙;即使见到了他,不但不肯同来,还许要给他一个好看咧。”法善听了,不觉吓出一身冷汗,恰喜老郎所说,分明告诉自己,只要本人能够虔诚往见,自然肯与偕来。他得了这个口风,却也宽慰了一大半,慌忙向吕祖行礼道谢,先辞归府。
过了一天,法善便背负天子聘书,前去终南。在路行程,不止一日。所经之处,都是荒僻难行的所在,也有几处必须越山过岭,方能过去。法善虽然也有些小法术,可是上不能遁云,下不能缩地。只好忽舆忽马,时复步行,按程行去。有时赶不到宿头,或是错过打尖,只得挨饥忍饿,坐以待旦。若遇暴客虎狼拦途截击,还得拼着性命,和它搏战。这等苦楚,就是从前修道之时,都不曾尝试得几次。如今身为法师,作了天子近臣,反要补吃这许多苦痛、辛劳。而且受过吕祖教训,无论如何,还不敢出一句怨言,真可算他的无妄之灾。
还不知到了终南,张果是否相见,却看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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